第十二章 高文遠,字武全(上)
高家數代單傳,直到高文遠這一代始見興旺。高文遠的弟弟妹妹大大小小有七個,這可是件高興了高家上下半輩子的一件事。多子是福,這是那個時代每個人都有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單傳了好幾代,高家對於嫡庶之分看的不太重,這在昭國貴族當中倒不太常見。
高文遠是他父親高秀毅的長子,是高家孫輩當中年齡最大的。比起他的祖父高錦夏,他的父親高秀毅倒是平凡無奇。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韜略上,高秀毅都是個不出眾的人。高錦夏為了保持高家的地位,發揮了自己所有的力量,給高秀毅謀了個不錯的官職。
高秀毅任職期間毫無功績,對應的,好像也沒有出什麼太大的亂子。這固然不是一件很壞的事,但一個沒有功績的官員實在難以獲得晉陞。雖然發揮高家的影響力,將所有都投入到高秀毅身上也還能往上扶一扶,可此時的老爺子對這個兒子逐漸失去了成龍的自信,轉而開始將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孫輩上。
好在高家孫輩是人才濟濟,三位貴公子個個都有才華,而大小姐們姿色也不錯。高錦夏甚為欣慰,心道高家繁盛有望。為了早做打算,高家的公子在讀書習武之外,還要被祖父拉去結交各路權貴。高錦夏本是想給他們的未來做鋪墊,等將來踏上官場的時候四面八方都有個交情照應。也因此,高家文字輩的公子從小便通了幾分人情世故。
高文遠自然也不能免俗,身為長孫,他是最早懂事的那個,也是最早被他的祖父帶着四處“社交”的那個。小時候耳濡目染的,也是帶出了幾分勢利,雖說他被祖父管教得嚴,不至於紈絝,卻也很會察人臉色,趨炎附勢。
好在高文遠立志為將,既然立志為武官,他的祖父也沒有太過“佈置”他的人脈。他的兩個弟弟都是想成為耍嘴皮子和筆杆子的文官,高錦夏也變更關照一些。
高文遠一直覺得這是正常的,凡是貴族之家恐怕都得這樣從小拉扯人脈關係,凡是人都得精於世故,凡是生活都得迎合權貴,凡是前進都得巴結上等人。他認定這是正確的,並且為自己的市儈沾沾自喜。
直到他九歲那年。
他九歲那年,和他的祖父一起參加唐府四公子唐年的百日宴。上午的儀式都已做完,四公子抓鬮時抓了一個玉佩,也不算丟人,沒什麼太多好講的。開宴前,高錦夏把高文遠叫到了面前,告訴他唐家的大少爺正好與高文遠同歲,之前因為沒有什麼機會,他與高文遠並不相識。不如就趁今天的機會與他多多交流幾分,打好關係。
大少爺么?記得唐家的大少爺好像叫唐蘇來着?高文遠沒有問他的祖父這唐蘇長什麼樣子,在什麼位置,他相信自己能看的出來,找的出來。
唐家的大少爺,是此地之主,而且與自己同歲。先不說主與客在行事舉止上會有根本性的不同,就憑他大少爺的身份,聯想到自己的處境,高文遠理所當然地便認為這唐蘇應該就在唐家老爺的身旁,以“結識”着各位貴賓。
高文遠放眼往唐家老爺的身邊一看,果然有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爺。皓面劍眉,舉止嚴肅,乾淨利落,看起來很是英武。高文遠心道:這便是唐蘇無疑了。於是便上前交談。
不過結果可把他羞了個面紅耳赤,這人並不是唐蘇,而是二公子唐澤,比唐蘇和高文遠小一歲,也是嫡出。
唐澤看起來知書達理,雖然舉止是朝着武官的方向去的,不過談吐也頗有幾分儒意。糾正了高文遠的錯誤稱呼后,正常人本應有幾分不悅,結果這唐澤臉上卻絲毫不見惱。仍與高文遠熱情地攀談,從他四弟說起一直扯到了歷史人文,乃至古代大戰的事先謀略,這讓高文遠心裏大為震驚。不由得連連稱讚。
臨近開宴,唐澤向高文遠一拱手,“小弟這裏雖有抱負,奈何年歲尚幼,積澱不夠。哥哥長我一歲,想來是要比小弟是要高上一籌,待小弟將來入朝,恐怕還需要哥哥照應。”
“哪裏哪裏,愚兄才疏學淺,還需要賢弟多多指教。”
大概並非貴族的人殊難想像這樣的對話發生在一個八歲,一個九歲的孩子之間吧。然而在有沉澱的世家中間,這樣的事早已司空見慣,八九歲的孩童已經足以代表着家族的一些事物了。
餐宴開始之後,唐澤作為主,自然要進內堂。而高文遠在外堂,和其他幾個世家的公子在一起,都是十四五歲的。高文遠雖說成熟,但與這些公子也合不大來。畢竟年齡的差距擺在那裏,即使是在貴族當中也是存在着聊不來的狀況的,況且他們的家族大多不能趕得上高家,聊不來也無所謂。
面帶微笑聽了半刻,高文遠恍的想起自己尚未見到唐蘇。回家之後祖父必然問起自己對唐蘇的看法,若是自己答不上來說是根本沒有見過,怕是少不了一頓棍棒。想到此,高文遠連忙辭開了飯桌,到別處去找唐蘇。
在內堂陪客的孫輩是唐澤,若是唐蘇也在內堂有點不合規矩,想來他應該在別處。高文遠叫來一個唐府的下人問了,那下人告訴高文遠,大公子現在正在後園。於是高文遠連忙向唐府後園趕來。走廊走了好幾條,影壁繞過了好幾道,終於看到了那個他要見的八歲小孩。
不過說回來,唐家的園子還真夠大的,而且重點是這是在梁京城裏的園林,不是郊外。據說這園林在昭被燕打到江南之前就是唐家的宅邸,歷史真是有夠久的。
唐蘇正倚在一棵樹下,手邊有個小木幾,上面放着茶具,不過並不是一套。那茶具只有一個壺,沒有茶杯。他手裏拿着一本書,看起來看的非常投入。
唐蘇身上一件短白衣,並非正裝。不過說是白衣也不甚正確,先拋開他在樹榦和泥地上沾染的污穢,那衣服並非綢緞製成,而是以白色棉布作為材質的。而並非新織的棉布本身就不能稱得上是潔白。
看到這,高文遠十分懷疑自己找錯了人。說不定這只是個書童之類的。不過看那一看就知道不簡單的木幾又不是一個下人有資格使用的。再加上飯前他就已經認錯過一次人了,此時的高文遠顯得更為“謹慎”。
“敢問是唐蘇唐公子么?”他走上前,彎下身子問道。
“啊,嗯,沒錯,我就是唐蘇。”那人將書輕輕合起,慢慢地平放在了木几上,用左手將茶壺抄底端起,這才緩緩抬起頭看高文遠。
高文遠被這一系列動作中透露出的不緊不慢弄得有幾分煩躁。但他很快告誡自己不可以表現出來。
“啊,不知唐兄剛剛在讀什麼書呢?”高文遠隨口拉扯了一個話題,準備從這個話題開始拉近距離。
唐蘇仍然是那副不緊不慢目中無人的樣子,將茶壺的嘴送進口中,喝了一口。高文遠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喝茶的方式,不過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唐蘇現在是否有意願回答自己的問題。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問這個?”唐蘇將茶壺拿離了嘴邊,吐了一口氣,說了這樣一句答非所問的話。
可這句話着實讓高文遠有些發噎,他當然不是為了問這個,他的目的當然是為了結識唐蘇,打好唐府的人脈,可這話能說么?轉而高文遠就大為光火,畢竟一個九歲的小孩即使有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閣下是唐家的大公子,鄙人是高家的大少爺,你如此幾番輕視與我,是何用意!”高文遠覺得自己牙根有點痒痒。
沒想到那唐蘇不急反笑,“你用詞實在太文雅了吧,我看你也是兩個鼻孔一張嘴,咋就非得放個圈屁才能說話。喂,完全感覺不到你真的很生氣哎。”
“你……”
“我只是問問你來幹什麼而已,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么?”
“我看這園子不錯,進來觀賞!不行么?”高文遠已經完全不想跟這人拉扯關係了,本來以為唐蘇與唐澤相似,也是一名有抱負的才子,結果一看是這熊樣子,不僅對待高家大少爺不莊重,而且自己本身也沒個人樣子,出口粗鄙。
“行,沒說不行,可我覺得這不是你本意吧。”唐蘇又灌了一口茶,“你是想來結識我,來爭取支持。你也不用掩飾,大家都這樣,假的很。裝模作樣,你也累,我也累。然後到最後,你說咱倆是朋友。我也說咱倆是朋友,有用嗎?就說你,你幾時把他們當做真正朋友了?”
“胡說,我們都是一同立志報效國家互相共勉的朋友!”
“真是這麼高尚的話那你還來結識我幹啥?得了吧,這話你不信,我也不信,大家也不信。”唐蘇嘆了口氣,“有的時候很奇怪,為什麼有些東西,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大家都為它所累,卻還要裝模作樣的維護它。”
“那只是你的謬論!”
“或許吧,我還是覺得穿舊衣服坐在泥地上比穿正裝在飯桌上打躬作揖來的輕鬆。”唐蘇擺了擺手,“你回去吧,我‘結識’高家大公子了,呃……叫啥來着?”
“姓高,名文遠。我看你二弟比你有出息多了。”
“那就別打擾我喝茶看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