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歸晚驚得看了他一眼。
江珝猜她許是會錯了意,趕忙道:「你若是想給孩子做衣服,我便從前院給你找幾個綉娘來,想做什麽叫她們做,你不必親自動手。」說著,又瞥了眼林嬤嬤藏東西的柜子,「你若想做便做,不必忌諱我,你高興就好。」
他話語如水,溫柔綿綿,歸晚暖心而笑,點了點頭。
兩人晚飯吃得頗是安靜,雖然他對她還是柔聲笑語,可這掩飾不掉他眉心的苦惱和眼底的無奈。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什麽,心裏卻泛起了疼惜。她竟然會疼惜他……可,又如何不會呢?他畢竟幫了她,不但給了她一處安身之所,還給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名分。
都說人是生在同一起跑線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頂着雲麾將軍嫡長子的身分,這個孩子生來便帶有榮耀,而這份榮耀歸晚簡直承受不起。他為她付出這麽多,她關心他不是應該的嗎?何況他待她如此體貼,就比如方才……
歸晚又想起了江珝出征時,江老夫人曾對她說過的話——
少年喪母,跟着父親南征北戰,沒享過幾天安寧日子……當初因為出身,這府里上下沒人待見他……所以家的溫暖,他是一點也沒體會到。
用過晚飯,江珝去了凈室。
歸晚在明間等他,一見他回來,便含笑從圈椅上起身迎他,拉着他去了他住的次間。
次間只有一座四柱不帶圍子的架子床,連紗帳都沒有,江珝就住在這。
她按着他坐在床邊,自己則站在他面前,也不對愣怔的他做任何解釋,接過小丫鬟手裏的帕子,放在了他剛剛洗過的頭髮上。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必了,我自己擦就好。」
這次歸晚沒讓他,他不撒手,她也不動。
他怕自己的堅持會傷到她,只得鬆手了。
歸晚細細擦着他未乾的頭髮,輕得像對待孩子一般。「你每次沐浴回來,頭髮都沒擦乾就挽上。夏日便罷了,眼下是冬季,小心風寒。」
他笑了,「習慣了。在北方,戰場上滿頭濕淋淋的汗,回來時都會凍上,不是比這要冷。」
他無心之言,讓她心裏更不好受了。她輕輕嘆了聲,氣息落在他帶着水氣的臉龐上,涼絲絲的,可涼中又混合著她身上獨有的蘭香,讓他整個人如置幽州故鄉里的青青草地,動則馳騁,靜則躺卧,那純粹而乾凈的味道讓他放鬆,又讓他熱血澎湃,他的心又亂了。
什麽理智,他也有想要撇開的那日。
江珝扣在雙膝上的手抬了起來,虛環在眼前人的腰側,他猶豫未動,理智的弦處在崩潰的邊緣。
「好了,是不是乾爽舒服多了?」她突然抬起了手,笑道。
為了打量他,她向後退了一步,柔軟的腰正撞進了他掌心裏,她驚得怔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腰肢被人掐住,猛地一帶,她整個人被他攏進了懷裏。
她驚呼一聲,然而就在她撞向他的那刻,他一隻手帶動她的腰,另一隻手掌托起她隆起的小腹,使得她穩穩地落在了他腿上。
「你嚇死我了!」歸晚扶着肚子急喘道。
江珝依舊神色凝重,望着她的眉間,郁色更濃。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小腹上,疼惜地撫摸着,輕柔憐愛。其實他很多次都想如此,只是他發現歸晚在躲着他,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去掩飾有孕的事實,可是天曉得他怎會如此喜歡這個動作,喜歡撫着她的小腹,喜歡撫着這裏面的小東西……也許他早就在心裏接受了,他把這孩子當做他們的。
「歸晚,我有話想對你說。」江珝拉着她的手沉聲道,語氣無限凝重。
猛然被他抱在懷裏,歸晚有點不適應,畢竟他們已經不是過去的關係,這種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她無所適從,尤其是肚子上的那隻手,她想推開,卻被他臉上浮起的那層疲倦暗影驚住了。
見他眉心隆起,她想為他撫平,終了還是放棄了,同樣,她也放棄了掙扎,軟語問道:「怎麽了?可是北方有何問題?」
他淡淡搖頭,目光依舊在她小腹上。
「朝堂嗎?」
「不是。」
「……和我父親有關嗎?」
他抬頭看她,平靜道:「不是。」
「那你到底想說什麽?」她實在猜不出他還有什麽苦惱。
江珝沒應,挪開撫着她小腹的手,從懷裏拿出一個綉着蘭花蜻蜓的香囊,托在掌心,送到她眼前。
「送我的?」歸晚揀起來看看,玩笑道:「質地不錯,針工考究,不過一看就不是新的,我可不要。」說著,她佯做不悅地放了回去。
江珝淡淡一笑,眉間的憂思去了幾分。「我想和你說說它的主人。」
聞言,歸晚突然愣住,望着那香囊反應過來,這不正是她在他書房裏見過的那隻香囊嗎,她還問過他可是哪個姑娘的,他只是回答「日後會給你講的」。
「這香囊確實是個姑娘的。」
他話一出,歸晚瞬間都懂了。
就說這個香囊對他意義非凡嘛!上次提到,他就一臉的緊張,想來他心裏還是裝了個人的。原本她以為這個人是蘇慕君,然而今兒個看來是另有其人。只是她不明白,既然如此,他怎麽還能對自己這般親近?他把自己當什麽?又把那個姑娘當什麽?
她容色越來越暗,試圖從他身上起來,卻被他箍得更緊了。
他知道她是誤會了,如此,他更應該把事情講清楚。
「這香囊確實是個姑娘的,而且我對她做了不可饒恕之事,我對她有愧,僅此而已。」說著,他再沒給懷裏人回話的機會,逕自把所有的事都道來。從杭州到京城,從姑娘身亡到死而復生。
語畢,他看看她,以為她會怒,哪怕是傷感,可除了平靜,他什麽都沒瞧見。
她推了推他示意要起身。
擔心她不舒服,他放開了她。
「原來將軍是為這事發愁。」她理了理裙裾,語氣頗是淡然。
江珝驚訝,「你不氣嗎?」
歸晚笑笑,「嗯?為何要氣?倒是我該內疚才對。若不是我的存在,你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迎她入門了。」她坐在了江珝身邊,勸道:「我知道將軍你想對她負責,我支持,也覺得你應該如此。怪不得這幾日你瞧見我就惆悵,原來是這事。
「其實你不必擔憂,你能讓我踏實地生下孩子,給他名分,我已經感激不盡了,怎還敢空占你妻子的身分?你放心,等你找到她,我會讓出位置的,只要她不介意我曾經存在就好。所以,將軍你根本沒必要發愁啊。」
江珝沉默了,良久後問了句,「你就這麽想走?」
歸晚納罕,反問:「不然我還要留下?」人家正牌來了,自己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還不趕緊挪地方。「我想要的,無非是生下孩子而已。」
「孩子對你就這麽重要?」他又問。
這一問有點像廢話,孩子不重要誰重要?歸晚想了想,鄭重道:「還有一個人……」
江珝漠然側首,目光緊盯着她,深邃的眼底似要把她吞掉似的。
歸晚下意識往後仰了仰,戰戰兢兢道:「還有我父親啊!」
這麽對視半晌,江珝緊繃的弦鬆了下來,他無奈一笑,搖了搖頭,接着看都未再看她一眼,起身對林嬤嬤道:「天晚了,扶少夫人回去歇着吧。」說罷,拿起架子上的外衫,連發都未束,出門了。
待聽下人說江珝去了小書房,歸晚這才回床上歇下。
沒想到江珝竟有這麽段經歷。負傷中毒,如果她猜的沒錯,應該就是成婚之初,她幫他處理的身後那處箭傷吧?原來是因救人而得,她還以為是父親導致的。可想想,若不是因為父親打開城門,他也不會急迫南下尋找秦將軍的消息。
還有那個姑娘,眼下會在哪呢?在這個名節比天大的時代,失去清白的姑娘也不知道該如何生存下去……不過她還算命好的,因為對方是江珝,他會對她負責,不會再讓她受任何傷害,她依舊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
這場災難中,受傷害的女子太多了,可不是每個人都如那位姑娘那般好命,比如自己。她不也是個受害者嗎?更糟糕的是,她居然還懷了孩子。不過想想她也算是幸運的,因為她也遇到了江珝。
這個男人還真是神奇,總是和落難的姑娘糾纏。歸晚無奈笑笑。
等他找到她,自己就可以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