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黃沙

第八十九章 黃沙

樊川抬着頭看着天上的星河,波瀾壯闊,四周的沙丘逶迤不斷,耳朵即便是閉起來,也能聽到遠處的狼嚎穿過層層地黃沙,再穿過他捂住耳朵的手,直接刺進他的耳中。

樊川自從離開東京城就在趕路,冒着雨從賊窩裏救出了郁兒,又是趕路,好不容易以為到了長安,跟大姑娘與玲瓏匯合后能稍微休息下,睡一個安穩的覺。周叔卻連連催了三封信來,讓他趕快趕到秦州。

信里的言語未曾露出急,但是連着三封是相同的內容,這在蘇家的規矩里代表着“十萬火急”。

這種規矩在樊川的腦中記得,但是自己遇到,那確實是頭一次。

他聽李叔說過:“我們那個時候,蘇家整日買賣不斷,對外拚鬥,每走一步都是急,每走一步都需要拼着人的精力跟氣血,誰都怕一個閃失,錯過了機會,被他人得了先,就整個毀了前面的謀划,因此一個人都當著三四個人用,一頓飯當著三四天的飯吃。”

樊川那時候笑李叔的誇張,李叔笑了笑,沒搭理他。如今真的自己遇到了三封同樣的信,就在他手上了,他才明白了那種緊張與重擔:有人等着我去救命,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是我必須趕去,若是晚了,我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等我救命的人。

樊川這時真的明白了李叔說的一個人頂着三四個人用的感受,當別人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時,你只能勉強着自己,只能拼着命去做。

周叔手底下的夥計早就趁着夜裏風沙未大,先用幕布擋了夜裏風沙吹來的方向。

樊川見了便問:“這是為何呢?”

那夥計聽了樊川問趕緊低着頭回著:“杜公子,因為若是夜裏遇到了大風沙,人便會注意不讓風沙入了口鼻,但是如果今夜風沙不大,人反而容易忽略了,所以要用幕布擋着細沙,否則明日起來,嘴裏鼻子裏便都是沙土,讓人難受。”

樊川聽了后想了想,便是覺得這人說的有理,便是虛心去問。

樊川問他的名。

那夥計回道:“杜公子高看我了,賤名不值得杜公子記得。”

樊川搖了搖頭說:“先不論以往是否有貴賤,如今你我都在這荒漠當中,命都綁在了一起,若是連互相的名字都未曾知曉,又何以能把命各自相托呢?”

那夥計聽了樊川的話便是把頭抬了起來,臉上帶着疑惑與欣喜,猶豫了下,仍舊回了話說:“賤名馮沙,父母告訴我,我生那日,秦州起了大風沙,黃沙瀰漫罩住了整個城,所以便取了這個名。”

樊川把目光移到圍着篝火的另外一女兩男,就是在野店,在賊人山寨牢獄裏,想要綁走郁兒的三人。

兩個男子跟那個女子互相看了一眼,終究是由女子先嘆了口氣說:“奴家名為湯女。”

那兩個男子看女子已經報了自己的名,也只能張開口說:“潘山,潘水。”

這是樊川第一次聽到這兩個男子說話,平日裏若要是跟他們言語,往往也只由那個女子,也就是她說著自己名字“湯女”的女子來回著他的問。

樊川並不信這是他們的真名,只是要他們張嘴說話,人只要從不說到張嘴說了,以後話就會越來越多,絕不會少。

樊川笑着對着所有人拜了拜說:“在下杜樊川,這一路雖然不知生死如何,只希望一路互相扶助。”

馮沙聽了樊川的言語才把眉頭一皺,他原以為這三人是杜公子的手下,來這裏是幫杜公子的,但是因為周大爺一直在催,所以自己並沒有細看,細問,直直趕了一天的路,如今夜裏停了下來,才隱隱發現這三人與杜公子有着微妙地離,原以為是自己看不懂,不明白,如今才知道,並非如此,他們確實不是跟杜公子是一夥兒人。

馮沙看了看杜樊川,他不明白為什麼如此緊急的事情,身邊未曾帶了幫手來。

樊川看出馮沙的疑惑,便是笑着,即是對那三人說也是對着馮沙說:“這一路大家便是各自相好、相助,等到了駝隊被羈押處,便再分散,各自而離。”

湯女見樊川把話都挑明了,便也只能回著禮說:“杜公子不念舊惡,奴家自然謹記在心中,沒齒難忘。”

那對男子見湯女也說話,便是也把手舉得高了起來,拜了拜樊川,仍舊未曾說一句話,一個字。

樊川拿起了從駱駝上馱着的木柴,丟進了篝火里,聽着遠處的狼嚎,便問馮沙:“這裏經常能聽到狼嚎嗎?”

馮沙知道了樊川對沙漠不熟便是說:“是,杜公子,只要篝火整夜不滅,狼便是不會來,嚎叫只要不是兩三個嚎叫互相應,那便是沒事,若是有,便是遇到了大麻煩了,是被狼群給盯上了。”

馮沙看了看樊川又趕快補充了一句話:“還有,若是在黃昏的時候,有人拍你的肩,你記得一定是狼在拍肩膀,千萬千萬不要回頭,若是回頭了,會被狼直接咬爛了脖子,便是沒有任何人能救了你了。”

樊川不解問道:“荒漠這麼大,沒有太多的遮掩,為何狼靠近了,卻沒發現?”

馮沙笑着說:“杜公子,正是因為沙漠太大了,放眼望去便是一樣的相似,但是正是因為太相似了,幾乎一個模樣,因此人便不會四處去看,目光都被自己想要去的方向所吸引了,因此總是會忘記看身子的左右跟後面。”

樊川聽馮沙說的有理,便是點着頭,拱了拱手說:“受教了。”

馮沙哪裏敢受樊川的拱手,趕緊回著話說:“杜公子高看我了,這是應當的。周大爺走之前特地囑咐我,看護好杜公子,不讓杜公子受一丁點的傷害。”

樊川笑了笑,未曾想自己活了這麼大,依然有着無數的人時時地關心着自己,周叔如此,李叔如此,大姑娘如此,玲瓏更是如此。

每次想到這裏,樊川都覺得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才能娶玲瓏回來,或者才能報答大姑娘,李叔,周叔的好。

樊川問馮沙道:“馮兄弟,你是秦州本地人嗎?”

馮沙搖着頭笑着說:“杜公子說的對,我自是秦州本地人,生於此,長於此。”

樊川不解便問:“為何覺得你有些番人的樣子?”

馮沙笑道:“杜公子又說對了,我父母是漢番合姻,身上一半的番人,一半漢人,不僅僅是我,這整個秦州城。不,應該是大半個西域,若是交易貨物繁盛的城,基本都是漢番交雜的,這樣遇到了漢人便用漢人的禮,遇到了番人就用着番人的禮。大家都明白,都是為了吃口飯,都是為了金銀,因此漢不入番,番不入漢的觀念就淡薄了。杜公子是商人,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樊川笑着看着馮沙,覺得這個人雖然年齡比他稍長几歲,但是在某些方面的眼界,似乎比他還高。他在李叔身邊多年,自己的眼界都是被李叔抬高的,從原來對李叔的不屑到後來對李叔的唯諾。似乎便是被李叔的“折磨”弄的自己如此聽了別人的話,若是覺得對,便是都把話記在了心裏,不會輕易去反駁他人,更不會輕易去看輕他人。

樊川有一日問過李叔:“為何自己的父親在跟蘇家的爭前敗了呢?是我們杜家的財力不如蘇家嗎?是我們杜家人的付出與努力不如蘇家人的付出與努力嗎?是我們杜家在朝在野的勢力不如蘇家在朝在野的勢力嗎?”

李叔搖了搖頭說:“不,你說的這三點,當時反而是蘇家都不如杜家,但你父親——杜上人一直都忘了要禮賢下士,他只會禮賢他看的上眼的人,不會禮賢他看不上眼的人。並非說你父親不懂得看人,而是你父親不懂得把其他人的才都看出來。因此許多人最後都奔去蘇家了,因為蘇家的大老爺便是愛用人,愛用有才能的人,並且知道如何能把他們的才放在何處。你父親一生以自己的對錯來判定這個世道,而蘇家的大老爺以塵世的對錯來判斷這個世道。”

樊川聽了許久,最後終究是搖了搖頭回道:“李叔,我不懂。”

李叔笑了笑說:“不,你懂了,只是你現在為不明了,你只要把這些記在了心裏,以後你必然會懂。”

樊川現在再回想李叔跟他說的話,在看着眼前的馮沙,似乎慢慢懂了李叔的話。

若是父親,他必然不會看得起眼前的馮沙,父親會認為自己絕不會死在這沙漠當中,自己只要放蕩不堪即可,老天收不了他的命,黃沙不敢埋他的屍。因為父親的一生太順利了,要什麼便是能得到什麼,不光是因為杜家的名聲與財力更是因為父親的能耐與運氣。

但是若是蘇家的大老爺呢?

樊川離了杜家,入了蘇家,被家裏人說自己侮辱了祖宗,即便是如此,樊川也要去。因為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為什麼當初的父親敗了,為什麼蘇家的大老爺能贏。他挨個問了家裏的長輩,誰也給不出他滿意的答案,他不得不自己來尋。

因此他便選中了自己來蘇家,來親眼看看當初贏了父親的蘇大老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

馮沙呼着樊川的名:“杜公子,杜大公子?”

樊川才發現自己盯着篝火走了神,這幾日太疲勞了,因此身子已經開始不自覺地開始偷懶了,逼着自己不去看周圍的景色,逼着自己不去接受周圍的聲響。

樊川便是用着其他的問來掩蓋自己的失態,他問:“若是按照今日這個行程,何時能到駝隊被困的地方?”

馮沙說:“若是在路上不遇到大風沙,不遇到大狼群,不遇到大流沙,不遇到無月的夜,那就只需要再兩日,便是到了。我逃前已經探聽好了,這支夏國兵人數不多不少,可打可逃,兵營里有兩個月的糧食,他們一時半刻不會離開。”

樊川不解便問:“前面的風沙、狼群、流沙我都明白,無月的夜為何會阻擋路途?一國出的兵,何以能知道所用的糧食?”

馮沙笑道:“杜公子是因為在大宋國的江南溫柔地太久了,這裏的人都被世道逼得精明了。這裏的人生下來就帶着算計,因此一有風吹草動,所有人都得豎著耳朵,沒豎起耳朵的人早就從父母那一輩便沒了,埋在黃沙里了。”

樊川聽了,便是愈加覺得這裏的凄涼與殘酷,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馮沙趕緊揮着手說:“杜公子不用太哀嘆,我們這裏的人都習慣了,因此既精明又帶着豁達。生死都由天,但是自己還要好好的活下來才能去由天。這裏夜裏若是沒了月,便是一片漆黑,夜裏的要生火,而且要生大火,不能讓火滅了,每個人都不能去睡,若是睡了,狼就敢趁着你眯眼的那一剎那,躥過來,咬住人的喉嚨。所以若是遇到這樣的夜,一定要每個人都睜開眼,不能去睡。所有人只能明日先休息半日,再去趕路。”

樊川聽了才明白,趕緊拜着馮沙說:“多謝馮兄弟指教,讓我大開眼界,明白了這世間有着太多的不一樣,解了我的惑。”

馮沙不敢受,趕緊回著拜。

湯女這個時候卻說了一句話:“想不到杜大公子,平時一臉嚴肅,與人討價還價的時候,寸步不讓,時時讓我覺得,若是不鬆口就要被你咬一口的感覺,但是遇到了自己不懂,不識,不知的時候,卻如此坦蕩言語自己的不知,不若其他的那些富家公子,明知不行,卻不聽人勸。”

湯女想了想又改了口說:“不,他們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以為這個世間都順了自己的意,若是有必要連山都能搬走,把水都能斷流。更不會高看一眼比他們地位低的人。”

樊川聽了湯女的話,才突然明白李叔的話,他的父親——杜上人,之所以敗給蘇家大老爺了,是因為他從來不會覺得自己會敗,父親這一生過的太順了,順到他忘記了他原來會敗這件事。而蘇大的大老爺,這一生似乎都未必有着太多的得意,要不是掌了蘇家的權,他或許一生都不會讓他人知道他的名。

他的一生有太多的不容易了,因此才知道他人的不容易,讓他人幫,便是要高看他人。

樊川終於知道他父親對抗的不是蘇家單單的一個大老爺,而是蘇家的全部人,而致死父親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敗給蘇家的大老爺——韓退之,這個在他前半生里都未曾聽到過名字的俗人。

樊川突然自己笑了,笑得自己忍不住,笑聲就是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笑得驚了眼前的人,笑得驚了遠處的狼,笑得驚了九霄的天。

他們都在看着這個人,他們都在看着這個莫名而發笑的人。

不明白一個人的苦,自然也不會明白一個人的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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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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