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草動蛇驚
辰時正,寧無心意識醒轉,只安神香未揮發殆盡,仍作用於身體,便只能昏昏沉沉等着藥效一點點褪去,到了午時,一鼓作氣挺起了身。
一夜的昏睡,此刻寧無心只覺飢腸轆轆。
將昨日買的甜點取出,忍着甜膩的勁兒,細嚼慢咽盡了,腹里的飢餓感才一點點被壓下。
解決掉溫飽,寧無心取來放置銀針的木匣,開始了新一日的針灸鍛體。
午時。
一道細微腳步聲靠近。
是阿綾。
小姑娘的步調跟老婆子不同,她一聽便能分辨出來。
幾日跟隨,阿綾似起了疑心,駐足約一刻鐘才離去。
待阿綾離去,寧無心繼續鍛體,直至酉時前一刻,方才停下。
酉時前後,敲門聲響起。
這一日,寧無心沒有着急出門,先是去趟茅房,又到堂屋喝了杯熱茶,跟寧老婆子打過招呼,打量好時間,這才邁着柔弱步伐,走出寧宅。
阿綾跟寧老婆子對視一眼迅速跟上。
寧無心抬眼瞅天色。
濃雲初聚攏,大雨降臨。
她懨懨一笑。
[今日怕是個好天氣。]
鈴鐺聲早就跨過青石巷。
元家半掩着木門——表明小主人早就跟着進了青石巷深處。
寧無心坐到石墩上,仍閉眼不作聲。
阿綾靠在巷子牆壁上,目光不時打量寧無心,帶着晦澀。
阿綾粗陋的外表下,有一顆玲瓏心。
數日時間,阿綾發現師父陸青山跟寧家老婆子讓她住進寧家,目的不單純是照顧寧無心,是說監視怕是更為合適。
且很快,阿綾就發現,或許遠遠不只是監視這麼簡單。
特別是當她發現,她為寧幽所熬制的湯藥中,大多都是固本培元的中成藥,並不能夠治療所謂的弱症,反之這類湯藥服用過量,反而會導致弱症的出現!
且不論更換多少次方子,其中幾味葯始終不變——都是安神、鎮定的藥材!
不僅如此,連寧幽房中香爐燃燒的香篆亦一劑安神香時……
阿綾驚呆了。
她想到了在藥鋪時,打發時間所看的話本……
嗅到陰謀的味道!
阿綾開始懷疑一件事。
傳言被寧老婆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小金人。
或許事實上並非外人所認知的那般模樣。
起初阿綾有些害怕,只好奇心驅使着她不停往前走,因為她也是興奮的……
她天生直覺敏銳,心思又重,很快就有了一番猜測——
[寧老婆子一家是從六七年前到小鎮的,誰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不是真的祖孫——寧無心身上怕是有不得了的秘密!]
是以,她寸步不離,就是想抓住寧無心的把柄,挖出這一份秘密……
她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可直覺告訴自己,這般做絕對不會錯!
寧老婆子跟陸青山需要這一份秘密,而她同樣也需要,不由興奮:
[如果我能夠挖出這份秘密,或許能夠改變一生!]
她想到師傅陸青山離開前,囑咐她的一番話:
[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不該做的事,不要做,一切都聽師祖的,少說多做!]
彼時不明,此刻卻有些琢磨到了真正含義。
她沒忘記,師傅臨行前深深地一眼。
她起初以為是陸青山的警告,而今細一琢磨,卻發現這份警告內涵深意,跟她最初想像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師父彷彿有什麼隱秘,要告訴我?是要讓我保守,所看到的一切?]
意識到這件事,阿綾都不敢置信,但事實擺在眼前。
小姑娘對於自己的猜測很興奮。
所以不經意間瞥向寧無心的目光帶着幸災樂禍,且充滿了深意!
小半刻鐘后。
笨重鈴音回蕩,蹣跚艱難前行的腳步聲也隨之靠近。
見到寧無心,元澄一張胖乎乎的臉樂出了一朵花。
顧忌着傅家的小瞎子,元澄只給她使些眼色,沒有出聲,而後似是想到了什麼,抬起手中的油傘朝着她晃了一晃。
寧無心點頭,卻不動聲色,阿綾也沒注意到這一幕。
直至行至窄巷一半,她才衝著阿綾指了指油傘,又指了指風雨欲來的天色。
阿綾不是很樂意,可還是咬着牙,轉身回寧家院子。
她跑回來時,果然下起大雨,雨幕遮天蔽日。
等她跑到傅家,元澄正躲在破爛的瓦檐下避雨。
他手裏的油傘沒了,寧無心也不見了蹤影。
阿綾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忍着驚怒,詢問元澄:“我們家小姐呢?”
元澄實話實話:“小藥罐子說想四處轉轉,一會兒就回來!”
阿綾哪裏會信?
她四處看了一眼,猶豫衡量了片刻,最後咬咬牙,決定去找寧無心。
九曲巷,顧名思義,九曲十八彎,佔地是青石巷四五倍大,人口也是長生鎮最多的一處,有兩百多戶人家。
當然,多是窮困潦倒如傅家一般的破落戶。
青石巷到九曲巷傅家這一條窄巷,平時來往人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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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出身九曲巷十分清楚,想着不會碰到昔日的熟人,又沒辦法反駁寧無心決定,便咬牙跟進。
眼下寧無心“失蹤”,阿綾不由暗恨:
[那藥罐子一定是故意的!]
卻無可奈何。
自己吃寧家的喝寧家的,拿着寧家的錢。
再不甘願,都得硬着頭皮走進另一道寬巷,去找那藥罐子。
尤其是想到寧老婆子,不知為何,阿綾膽寒到了極點——
“好在現在下着雨……”
阿綾捏着傘骨的手越發慘白,腳踩着被雨水泡的泥濘不堪的泥道,那顆極為要強的自尊心彷彿又一步步陷進了深淵……
一刻鐘后,還沒找到寧無心,雨卻停了下來。
阿綾不敢將油傘撤下,咬着牙,不得不走進熟悉的巷口。
恍惚間,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喊她。
她聽出了來人的聲音,眸中瞳孔一縮,臉色略有些僵硬。
好在來人並不確定她的身份,她穿得太好了,衣着光鮮,就像是大戶人家的姑娘。
九曲巷的泥腿子見到,聲音不由自主便弱上三分,又自認低人一等,生怕認錯,衝撞貴人,更不敢靠近了。
意識到這一點,阿綾捏緊傘骨的手心頓時鬆了不少,深吸一口氣,也不回應,自顧自地走着。
油傘遮掩下,阿綾眼角餘光看着那人一步三回頭,最終離去。
雨後沒多久,九曲巷便又活了過來,大人急着趕去東來街、東九曲巷打水。
各家各戶的小孩便又湊到了一起,玩水,爬樹,嬉笑唱着古怪口音的童謠……
一瞬之間,阿綾彷彿回到幼時,粗俗不堪的童謠,又一次在耳邊回蕩……
[綾阿九,有娘生沒娘養,長得丑,親娘跑,親娘還是個私通貨。暗結珠胎生阿九,出生就是個狗雜種,爹不清,祖不明,沒飯吃,搶狗食,不知羞呀不知羞……]
她眼前忽然就是一黑,似又一次陷在九曲巷的泥沼里,翻不了身……
“阿綾?”
倏地,一道略帶驚喜的少年聲音,打斷了阿綾的回憶……
阿綾猛一驚醒,眼角餘光,一個身形高大的少年正沖她跑來。
見到那人,阿綾瞪大一雙眼睛,彷彿見到鬼,油傘都險些被打翻。
她腦海在一瞬間都是空白的,身體更是猛然一僵。
等她恍然回神,心中是既驚又懼。
且她所站位置,餘光下,少年身姿就似是厲鬼撲來。
情急之下,阿綾便想着避開。
沒到,她避是避開了高大少年,腳步卻是因驚慌而虛浮。
撲通一聲,跌進一塊水窪,混着雨水的泥濘猛地濺了她一身。
她還渾然不覺,慘叫了一聲后,慌不擇路朝着身後跑去……
高大少年沒想到,自己靠近的舉動竟將阿綾嚇了一大跳,似也懵了。
他愣了一愣,回過神時,阿綾已經跑遠。
看着阿綾,少年眼中似有不忍、掙扎、卻最終一點點隱去,以阿綾恰好能聽到的聲音,道:“我聽二狗子他們說在西巷好像見到了你,沒想到,是真的……”
“我想告訴你,我弟弟屍體已經找到了,不是被人拐跑的——”
“前年,我聽說你在東來街寧家藥鋪當學徒,我去看過你,但我不敢見你……我還想告訴你,我……心悅你,我從沒有在意過你臉上的胎記……”
少年聲音,一點點鑽入阿綾耳中。
遠處跌跌撞撞的身影一滯,卻最終連頭也不回,驚慌失措跑進另一條巷子,徹底失去蹤影。
眼看着阿綾消失,少年嘴上說著心悅阿綾,卻始終沒有邁出下一步……
視線盲區,一個無比秀氣的小少年,在兩條巷子口一晃而過,抱着油紙傘,噙着一抹笑,衝著巷子另一側的高大少年道:“辦的不錯!”
前世,寧無心跟阿綾同吃同住,直至拜入百草門——阿綾知道她的一切,她當然也知道阿綾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前世只是天真,並非毫無心機。
高大少年姓黃,有個一奶同胞的雙生弟弟——死在了阿綾手中。
寧無心勾唇一笑:[所以,不要有睡夢囈語的毛病,如果有……一定要改了。]
*
回到寧宅,迎接寧無心的是寧赤顏的慍怒。
她印象中,寧赤顏雖愛嚴厲的板著臉,卻從未真正有過怒意。
此刻,卻有些失態,板起臉詢問她到哪兒去了。
寧無心指了指腳上的泥巴,如實回答。
寧赤顏深深看了她一眼,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
只一瞬便化為了溢於言表的溺愛,感慨道:“近來天氣不佳,不要瞎晃悠,若病症複發,祖母年紀大了,怕是顧不過來……”
寧無心抱着寧赤顏的手,軟言軟語一番,這番祖孫之間的較量才算告一段落!
她面上表現孺慕,內心若古井無波,十分清楚。只要她不去長生、寶通兩個巷子,寧赤顏便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為難她這寶貝孫女。
長生、寶通一個在小鎮東北,一個在小鎮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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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本根不夠她一個藥罐子來回,這就是寧赤顏放縱她的底線。
應付完寧老婆子,寧無心的目光隨之轉移到阿綾身上。
她已換去那身沾滿了泥濘的衣服,正在廚房燒水,神色恍惚,顯然大有心事。
寧無心沒有問話,轉身回了廂房。
等阿綾頂着恍惚的腦袋幫寧無心弄好葯浴,硬撐到晚飯時分,終於暈倒了。
寧無心探了探她額頭,燙的跟剛出鍋的煮雞蛋似的,她“嘶”了一口氣,憂心忡忡,“祖母,不好了,阿幽發燒了!”
心下卻終於浮現微笑:[折騰了這麼久,你這小丫頭該是好好休息幾日了!]
臨睡前,給寧無心送湯藥的人換成了寧赤顏。
寧無心不動聲色,依舊如往昔的寧幽一般。
只這一日變故,寧赤顏看她的目光,終究不再那般純粹。
寧無心心下凜然。
[草動了,蛇也驚了。]
次日,阿綾燒還未退,寧赤顏在堂屋研磨着藥材。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不出對方真正的心思變化——
問她:“今日還要出門?”
寧無心點頭:“阿綾不適,阿幽想去買些她愛吃的點心,順便給祖母也帶些!”
寧赤顏沒攔她,道:“早去早回!”
出了小院,叮鈴的鈴鐺聲恰好響起,寧無心望着小孩,小孩也不知是聽到腳步聲,還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腦袋轉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寧無心沒有停下腳步,直接離開,去了東來街。
寧無心先是去了甜點鋪子買了明日要吃的點心,避免鋪子關門。
接着寧無心走進了東來街市集,一晃便沒了蹤影,等她再出現時,懷裏多了一個包袱,腳步不疾不徐,走出東來街上了安陽一橋。
她沒立即返回寧宅,而是沿着寬巷,朝着西九曲最南端走去。
寧無心的出現,引起了九曲巷許多人的目光,只沒有一人上前跟她打招呼,甚至都盡量避開她。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彷彿成了長生小鎮根深蒂固的規矩……
長生巷居最高、其次寶通巷、再之青石巷、最後便是九曲巷。
寧無心的出現,就好像是誤入泥巷的貓,而他們便是泥地打滾的田鼠,天生就不是一類。
腳下踏入九曲巷最窄的一條巷子,耳朵一動,遠遠便看到元澄正朝着青石巷返回。
寧無心視線沿着傅宅,看向那顆逐漸枯黃的老樹。
閑庭信步靠近。
片刻。
“叩叩叩——”
腐爛的老木門響起了敲門聲。聽似沉重,實則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