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阿克亞的日記（5月4日·上）

新紀139年5月4日

0500，區域C的諾新達爾鎮。陽光還沒有完全照亮大地時，街上已經稀疏有了幾個人影。他們都是做小買賣的，需要早點起來收拾店面，等待客人光臨。雖然經受了長年戰亂，這個小鎮的日常生活並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一個老頭從他的小店裏走了出來，一手拿着掃帚，一手打着哈欠。他想在開店前簡單打掃一下。可能因為上了歲數或者身體有恙，老頭的腳步略顯搖晃，沒走出幾步，腳被絆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地站穩身子，立刻暴跳如雷。

“什麼東西？”

地上躺着一個人，穿着破舊的長袍，蜷縮成一團，似乎睡著了，正是絆倒老頭的罪魁禍首。

“起來，混蛋！”

老頭一邊罵，一邊像掃垃圾一樣去“掃”那個人——也就是我。

我慢慢爬起來，看那老頭。他余怒未消，還在不停地罵。我小心賠着不是，一直到他安靜下來。

“大爺，我想要杯水喝。”我用阿拉爾語講着。

“水？你還想喝水？快滾，少他媽礙事！”老頭好不容易閉上的嘴又張開了。

“求求你了大爺，我就喝一杯，要雜草做的杯子，配上帶蜂蜜的水。”

聽了我的話，老頭嘀咕幾句，把我讓進屋子。他自己站在外面，漫不經心地掃視四周。

“等着。”

老頭朝屋裏的我說了一句，然後繼續掃地。我找張椅子坐下，等老頭忙完手裏的活。

看來那俘虜說的沒錯。老頭是“毒蛇”里為數不多的本地人，負責接頭。如果沒有被抓，俘虜就會到這裏，想辦法和“毒蛇”成員見面。雜草，蜂蜜，水，杯子，這四個詞用阿拉爾語翻譯過來連在一起，正好是“我是自己人”這句話倒過來寫。

另外，整個阿爾法地區都不產蜂蜜，而我也從沒見過雜草的杯子。

*****

老頭屋裏屋外忙了半天，期間還有兩個客人到店裏用餐。他們從我身邊走過，看也沒看我一眼，就找地方坐下。老頭把他們打點好，又站到我身邊，將一張紙條塞到我手裏。

“去那裏！快走！”

我連忙走出飯店，到外面打開那張紙條。上面有一個地址，是距離這裏大約二十公里的另一個小鎮。

我在路邊轉了轉，看到一輛小貨車，司機正坐在駕駛室里悠哉地抽煙。我給了他200卡瑪，說服他當我的臨時司機。要是沒有交通工具，步行這二十公里太浪費時間了。

0630，我找到了紙上寫的這個地方——也是一家飯店。這家店比老頭那家熱鬧一些，屋裏能看到的六張桌子都坐滿了吃早餐的人，還有一個夥計在後面的櫃枱那閑着。見我進來，夥計抬頭看着我。

“吃飯嗎？”

“嗯。”

我走到夥計面前，攥着紙條的手放在櫃枱上，朝他一努嘴。夥計伸手把我的手包住，取回我手裏的東西，把紙條在掌心裏打開，瞟了一眼，又看看我，點點頭。

“到裏屋坐吧。”

他指着身後，一個靠近櫃枱的單間。我走了進去。單間裏有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我拽過一把椅子坐好。夥計走進來，問我吃點什麼。我就隨便點了幾樣。

飯菜上來，我狼吞虎咽，稍微有種最後一頓飯的感覺。吃飽喝足，我便坐着等。也就是幾分鐘的工夫，等來了我要找的人。

有三個人走進房間，最後面的是夥計。另外兩個白人男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前面那人穿着褐色皮衣，墨綠皮褲，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一根點着的煙，半睜的眼睛正打量着我，他可能是跟我碰頭的人。後面那個，穿着迷彩的，帶着連衣帽的衣服，身材高大，絡腮鬍子包裹着滿臉的橫肉，腰間別著一把手槍，目不斜視地瞪着我，估計是個保鏢。

“沒你事了，出去吧。”抽煙男子對夥計說。

等夥計出去，絡腮鬍子站在我旁邊，抽煙男子坐在我對面，一陣吞雲吐霧。

“我就是洛金，這是拉格爾。你呢？”

“拉維·修米。”

拉維是我過去執行潛伏任務時一直使用的名字，也是已故的哥哥的名字，這更能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換了個身份。至於姓氏嘛，最好也用假的，可惜我沒什麼創造力。

而眼前這個洛金和拉格爾，則是實打實的名字。昨天，情報部已經和洛金聯繫過，談的內容主要是扎耶西比鎮的事。那時情報部對答如流，才使對方放鬆警惕，同意見面。那麼接下來，就是我自由發揮的時間了。

洛金完全不懷疑我的身份，吸了一口，把煙頭扔掉。

“這兩天你也夠倒霉的，嗯，拉維。你們老闆運氣不太好，掛得早了點，不然，我們也不會讓你冒這個險。直說吧，交出武器，我們交錢，這事就算完了。對了，你那裏還有多少？”

“放心，數量很充足。”

這應該是他的試探，因為情報部早就和他聊過軍火的事。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張清單，交給洛金。其實那個俘虜身上有一張清單，是手寫的。安全起見，上校讓我自己手抄了一份，就是放在洛金面前的這份。

洛金只是粗略看看，就放在桌子上。

“不少，我估計我們帶的錢應該夠。你領我們去找吧，現在就去。”

“沒問題，但是我有個條件。”

接着我就看到洛金露出了我想像中的表情，兩根眉毛逐漸向下擠，給那半睜的眼睛擠得只剩下一條縫，從縫隙中射出不信的目光。

“條件？”他十分不確定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你小子要跟我們談條件？”

“是的，畢竟這是我手中最後的籌碼，所以不得不謹慎一些。”

我話音剛落，一旁的拉格爾就條件反射似的，拔出手槍頂在我的太陽穴上。他這動作在我看來，跟靜止沒有兩樣，只是我沒工夫搭理這個傢伙，而是盯着洛金的眼睛，看他的反應。

洛金狠狠瞪了拉格爾一眼，手向下一揮，拉格爾只好把槍收回去。洛金重新望着我，他恐怕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在他眼裏，我不過是埃雷克里的一個跟班，小人物手下的小人物，卻反過來和他們提條件，他心裏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小兄弟，你是不是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啊？我們不是來求你的，找你辦這事也是看得起你，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懂嗎？”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打，配合嘴裏的話有節奏地砰砰作響，說完最後這句時，又把手拍在桌子上。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知道，你們可以放棄那些武器，然後等我走出這個鎮子幹掉我。但我想你們還是需要武器，不然當初也不會去找埃雷克里。要知道，埃雷克里的貨在阿爾法地區不算上乘。”

這句話說中了洛金的想法。他吸了口氣，又慢慢呼出來，思考了一陣，似乎沒有想到什麼話來反駁，只好軟下來。

“算你聰明。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讓我加入你們。”

拉格爾又按捺不住了：“哥，這小子得寸進尺！不能忍啊！”

“你懂個屁！”洛金低聲罵道，“老大不是說了么，務必要找到那些貨下落！宰了他我們上哪找去？”

根據之前的通信記錄，洛金口中的“老大”，可能就是米爾米利，交易成不成要他來定奪。不過他派的這兩個接頭人也未免太蠢了點。洛金這句話，給我增添了不少信心，至少我可以活到他們找到軍火那一刻。

洛金又點了一根煙，心不在焉地吸了兩口，眼珠轉了轉。我安靜地坐着，看着他急躁的樣子，就算再抽一盒煙，我諒他也想不出什麼招。不一會兒，他起身往外走，還叮囑拉格爾一句。

“看住他！”

他一定是去聯繫米爾米利了，這是最關鍵的一步。為今後考慮，我不僅要過米爾米利的關，還得儘可能降低他的懷疑。他當然不會像這兩個白痴那麼好對付，但根據情報部提供的情報，我還是有機會的。

*****

果不其然，不到半個小時，米爾米利就出現在我面前，他還是那天在扎耶西比鎮的行頭。這次我終於能近距離接觸他了。米爾米利的眼光有一種審視的意味，他一定很喜歡觀察和評價他人。從他的表情看，並沒有露出對我的厭惡，但顯然也沒有重視我的意思。

剛才跟我耍橫的洛金，在老大面前變得低眉順眼，討好地將一把椅子拉出一些，又用衣服在上面擦了幾下。米爾米利順勢坐上去，雙手拱在一起，放在桌上。

“你好，拉維·修米先生，我是米爾米利·洛林，可能之前我們已經見過面了。聽說你想加入我們，是嗎？”

“是的。”

“嗯，我個人很歡迎新鮮血液。不過你有所不知，除非是本地人，否則我們極少吸收新成員。你知道這其中的原因嗎？”

“因為本地人會加入你們，純粹是為了生存，危險性較小。”

米爾米利點了一下頭，慢慢伸直手指，忽的把指尖對準我。

“顯然，你不是本地人，我也想不通埃雷克里為什麼會雇傭你。從你的相貌和語調來看，你應該是更東邊一些的，比如蘭德瑞斯或者北冰國一帶。可那天埃雷克里和我說起你們的時候，似乎並沒有那幾個國家出身的人啊？”

若不是事先有所準備，這番話定會讓我啞口無言。米爾米利和埃雷克里見面時，肯定把那四個人的底細打聽全了，他故意說錯，是為了打亂我的節奏。而我相信俘虜交代的話，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照本宣科。

“您可能記錯了，我就是北冰國出身，六年前隨一個商隊到這裏做生意，最後破產。無奈之下我投奔了埃雷克里。他肯收留我，是因為我是他最出色的部下。”

“哦？怎麼個優秀呢？”

“精打細算，舞刀弄槍，可以說能文能武吧。”

看來這些話引起了米爾米利的一絲興趣，他嘴角翹起來一點，把眼睛閉了兩秒鐘，不知是在分析我的話，還是對我的誇張的言辭感到可笑。

“聽得出來，你有能力，也有自信，缺的是一個平台，一個機會。不過比起加入我們，你也許有更好的選擇。”

“洗耳恭聽。”

米爾米利一揮手，拉格爾和洛金把三個大皮箱陸續擺在桌子上打開，裏面整整齊齊堆放着一捆捆鈔票。粗略一算，至少三百萬卡瑪。米爾米利拿出一捆，對我說道。

“這些錢是當天貨款的一部分，要是到了埃雷克裏手裏，你也就分個零頭。不過現在，只要你告訴我武器的位置，或者帶我們去找，那就當是我們和你做的交易，貨款全歸你。這三個箱子你可以先拿着，算是定錢，事成之後我們再付餘款。有了這筆錢，你想重新做生意，或者回老家享受生活都不是問題，怎麼樣？”

那天送到扎耶西比鎮的軍火，如果是上等貨，怎麼說也值百萬。再算上山洞裏藏匿的那些，三百萬是擋不住的。但眼前這人絕不會那麼好心。

我也拿出一捆，拇指從鈔票的邊緣擦過，微微一笑。

“說實話，破產的時候我就意識到，我不適合一本正經地買賣，而是應該找個更能自由發揮的……法外之地。在這片土地上，想來想去，也就你們‘毒蛇’最靠譜。”

我上身前傾，支在桌子上，毫不避讓米爾米利的目光，繼續說著。

“而且，就算我拿了錢，你也不可能讓我活着離開這個地區的。”

米爾米利哈哈大笑，慢慢向後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的表情，我明白事情已經有了五成把握。

“你很有趣，修米先生。”米爾米利帶着一絲笑意說，“好吧，我同意你的條件，找到武器，就把你一起帶回去，可以了吧？”

“多謝。”我也笑着回答。

*****

一個小時后，我和米爾米利，還有他帶來的一幫人就站在了那個山洞外面。上山的時候，我注意到米爾米利並沒有在意那些蜃景木，直接就找人割掉了，所以這一路走得很順。

米爾米利自己沒有進洞，而是叫拉格爾帶着人進去找。確定軍火都在這裏后，他一聲令下，洛金就開始指揮其他人搬來搬去。這傢伙在米爾米利跟前低聲下氣，面對別人卻是頤指氣使，喊得很起勁。

每搬出一個木箱，我都要看清裏面的東西，隨時準備接米爾米利的招。不過，米爾米利好像並不在乎軍火的數量、質量、來頭什麼的。他一言不發，靜靜地看手下把軍火一箱箱抬出來，搬到山下的卡車裏。這些人足足搬了一個多小時，期間米爾米利沒問我一句話。

當最後一個箱子搬出去后，洛金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老大，都搬完了。”

“嗯。”米爾米利一點頭，轉身看着我，“謝謝你，修米先生，我們總算是找回了這些軍火。”

“沒關係。”

“那麼接下來……”

米爾米利的語氣和之前完全沒有變化，手伸向腰間，迅速拔出一把手槍，頂在我的額頭上。

“真遺憾，該說再見了。”

這個時候大概是0940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