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她不提魏家的事,偏現在就要他一諾千金。徐硯不知要怎麼形容此時的心情,怎麼這樣傻,他比她的外家還重要嗎,比她的身世還重要嗎?
徐硯心裏頭就鼓鼓的,被她的依賴填滿,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是先選擇了他。
小姑娘的心思傾覆而出,再明白不過了。
他最珍貴,最怕求而不得的東西,就在她還懵懵懂懂的時候悉數交到他手中。
徐硯沒有說話,仍舊輕輕拍着她的背,頭一偏,看到半開着的窗。
外邊雲層不知什麼時候散開了,陽光直直從天空打落,破穿陰色,金光染着大地。他看着,眼眸里也被染了這份絢麗。
她又開始喊自己了,不依不饒地纏着自己要守諾,他終於收回視線,斂眸低笑。
愉悅的笑聲自他胸膛傳出,輕輕震蕩着,初寧聽着他的笑聲,還似乎聽到了他一下比一下快的心跳聲。
——徐三叔為什麼要笑。
初寧倏然又緊張起來,下刻,她眼前先是一亮。她被他拉了起來,然後眼前再一暗,有什麼溫溫軟軟的東西碰到她的眼角。
但動作實在是太快,快到她來不及去證實是虛是實,那感覺就消失了。而她被他輕輕擁在懷裏,聽到他在耳邊鄭重地說:「一諾,必守一生。」
他早就給她許了一生了,他的傻姑娘。
初寧在這瞬眼眶一熱,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想哭,眼淚就那麼落了下來。明明被外祖母凌厲指責的時候都哭不出來,現在她就是想哭了。
可當一顆眼淚滾落的時候,她又飛快抬手去抹眼,下巴抵在他肩頭,臉上露出燦爛的笑來。
她有徐三叔護着,為什麼還要哭。
總之她就想依賴他,即便徐三叔以後就是罵她狗皮膏藥,她也要黏着他的。
小姑娘似乎整個人都放輕鬆了,徐硯甚至聽到她笑了一聲,那笑就傳染給他了,在他溫柔的眼眸內輕輕蕩漾着。
半刻鐘后,初寧已經規規矩矩坐在炕上,一手捧着徐硯親自倒的茶,眉眼沉靜。
徐硯搬了椅子坐在她對面,心裏頭那些激動都被他壓下,他們現在得先處理更重要的事情。
「徐三叔,我不想去魏家再問那些事。」初寧小聲地說,「我思來想去,有什麼事情不能問我爹爹的?您幫我寫信,我問問我爹爹好不好。」
魏老太太顯然對她有敵意,兩個舅舅總是模稜兩可,她覺得他們的話並不盡實。
小姑娘有自己的主意,徐硯此時都恨不得把魏家人扎幾個窟窿,她不想去接觸魏家,他反倒還放心。
徐硯說:「信你直接寫,想問什麼都寫上,我等着告假的批示。若是能允許,正好能回京託人最快把信送到。」
說到回京,徐硯腦海里閃過安成公主的面容,以前對她的微妙感,現在更甚。他總覺得安成公主或者也是知情人之一。
當初她說有座府邸在離魏家很近,又說借小姑娘住,這就是很奇怪的舉動。
初寧見他同意,這會就要寫信,面上看着很淡定,其實心裏還是十分煎熬。
徐硯也不攔她,還把書房借她,為她磨好墨後退出去,讓她有私密的空間。遇到這種事,她肯定還是難過彷徨的。
不過是藉著父親來安慰自己。
她總歸是宋霖的女兒,眉眼多少隨了宋霖,頂多現在是生母不詳。
生母不詳。徐硯站在廊下,免不得又想到安成公主,神色露出幾分古怪。
齊圳一直守在庭院裏,見到他這會有空,略一思索,還是上前跟他說徐立軒的情況。
「我把他鎖在院子裏,剛開才還不太冷靜,這會倒沒聽到什麼動靜。」
徐硯這才想起剛才看自己眼神猙獰的侄子來。他沉默着看向還青翠的矮灌木叢,良久才嘆息一聲,吩咐齊圳把小姑娘貼身的兩個丫鬟都叫過來,袖袍一振,負手在身後往隔壁的院子走去。
院門被吱呀一聲打開。徐硯大步跨過與自己住處相差無幾的庭院,也沒有讓人通報,徑直進了屋。
而徐立軒正背對着門口,徐硯一眼便看到少年長立的身姿,眸光微沉。
徐立軒像是有預料一樣,慢慢轉過身。徐硯以為他即便冷靜一些,也應該憤怒的,卻是看到他居然朝自己微微一笑:「三叔父來了。」
齊圳來到隔壁的時候就見到那麼一幕。
他家三爺和大少爺坐在廡廊下,面前是一盤廝殺劇烈的棋局,白子黑子構建的江山壁壘分明,涼風把兩人的衣袖吹得簌簌作響。
前一刻決裂的叔侄,這一刻卻彷彿兩個友人。
齊圳看看自家三爺面上淡淡的神色,再看看嘴角啜着笑的少年郎,竟然有一陣恍惚。
大少爺明明眸若寒星,卻面帶笑意,有種多年前的徐三爺的錯覺。
倒是現在他們三爺越發內斂,又官居要職,笑得少了。
果然是叔侄嗎。
齊圳見兩人在那無聲下棋,左右他是粗人不懂,就站到一邊,百無聊賴地望天。
不知過了多久,齊圳聽到徐立軒笑了一聲,情緒不明地說:「三叔父棋高一着,侄兒受教了。」
徐硯指尖離開定局的白子,慢慢攏入袖中,是一慣的雲淡風輕:「多比你長几歲罷了。」
徐立軒又是笑一聲,徐硯也不管他陰陽怪調的要做什麼,拉自己下棋又要做什麼。他說道:「卿卿的事,就和你看的一樣,也沒有什麼不能說出口的。你不甘也罷,怨憤也罷,這事沒有迴旋的餘地,家中其實也不會同意你們。這事,你比我更清楚。」
他也不是勸侄兒,而是十分平靜的描述現況。
除非宋霖現在官復原職,即便是這樣,他那個大嫂也不會容忍小姑娘嫁過去。
他徐立軒再喜愛,再掙扎,也只能是一場空,連帶初寧也不討好。
「你以為,你就能真得手?」一直未提起此事的少年,終於出言相諷,「你養了她這麼些年,道德倫常就能毀了她,你以為祖母、我父親又會答應?!」
徐硯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為這事說過多,於他的反擊微微一笑:「你歇着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說罷,站起身就大步離開。
徐立軒知道這個三叔父向來不受拘束,年少的時候沒少干過混帳事,可真見識到他桀驁的一面時,他仍是氣得手發抖。
徐硯已經快走出院門,突然聽到身後響起嘩啦一陣動靜。
徐立軒把棋盤拂到了地上,黑白兩子落在地上再彈起,因為力道而碎裂,狼狽地躺在他腳下。
他看着那些碎棋子眼神陰騭,緩緩站起身,泄憤一般踩上去。
徐硯回到住處,初寧還在書房,從開着一扇的菱格窗看進去,小姑娘是趴在桌案上。
他站在庭院裏看了會,發現她一直沒動,當即抬步進去,發現小姑娘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閉着眼,睫毛鴉羽一般,沾着些水汽,精緻的眉也緊鎖着。
徐硯低頭看向桌案,不少紙被揉成團滾在一邊。
他猶豫了會,伸手拿過一團,展開看了眼。
上面就寥寥幾字,但徐三叔三字就佔在上頭。
小姑娘想跟爹爹說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