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4 暮雨
“姐姐欸,您悠着點!咱家這大黑馬上坡時本來就比別的馬跑得快些,您現在就別再使勁夾它肚子了!”
他的嘮叨聲又一次在耳邊響起,她卻絲毫沒做理會,繼續策馬向前疾奔。
“你的名字若是譯成漢語,着實別有一番風情!雅沐齊嘎——夜晚的雨......‘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這些年來,在內心裏,我一直都悄悄地喚你為‘暮雨’......”
那一晚,他第一次將她攬入懷中,低聲在她耳邊自說自話着,粗糙的嘴唇,不時劃過她的耳廓......
憶起當夜的那些輕語呢喃,她的耳垂再一次開始發燙了......
二月的遮根采嶺寒冷依舊,朔風從貂裘的縫隙鑽入,遊絲般侵蝕着騎手的臉頰。但地氣卻已經開始變暖了,大黑馬在齊腹的積雪中奮力前行,強壯的馬胸犁開堅硬的雪殼,雪殼下的積雪已經漸漸消融,粘膩的雪沫四散翻飛,盪起一道漣漪的雪波。
黑馬趟開的雪波延伸至山脊處,旋即又扎入一片平緩的開闊地,此時黑貂黑馬的章琥塔·雅沐齊嘎,或者換一種說法——章琥塔·暮雨,已超過了其他的騎手,成為了散騎線上突起的箭鋒。
“主子啊,你是真犟!得.....趕緊把弓抄起來吧!別用闕月箭,用銳箭!別的不怕,小心別讓野豬返回身給你頂落了馬!”他繼續在她耳邊絮叨個不停。
這一次,暮雨沒有含糊,依言將騎弓從囊中拽出,搭上一支三棱破甲銳箭。三指捏住箭尾,拇指上的虎骨扳指順勢搭起弓弦。
果然,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兩隻獠牙猙獰的公野豬就從雪錁子中竄出,口中呼哧呼哧地噴吐着白氣,一先一後向她襲來。
“射第一個!瞄左肩胛!”
暮雨依言將身子朝前微微探出,讓過馬首拉開騎弓,利箭破空而出,銳利的箭頭鑽透野豬結滿松脂的厚皮,分開肌肉,擦過肩胛,最終狠狠地釘進了這頭巨獸跳動的心臟,三道鐵棱割開密佈的血管,野豬哼了一聲歪倒在獵手馬前。
此時,再想重新拉弓射殺餘下那頭與她近在咫尺的野豬已然是來不及了。暮雨當下拋了騎弓,用雙手緊緊地攥住了馬韁。
“鏗”地一聲巨響,野豬的獠牙撞上了黑馬披掛的當胸鐵鎧。黑馬也不含糊,揚起小鍋般大的馬蹄向前踹去,將來勢洶洶的野豬踹飛了三五米。
野豬在雪地中滾了幾滾,正要掙紮起身,就被三枝羽箭同時命中,四蹄蹬了幾蹬便不動了。
“暮雨!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能不能不‘做’了!”
阿瑪從身後馳來,一邊給自己的騎弓重新搭上箭矢,一邊用馬鞭朝女兒的頭頂虛虛擊去。
“給我滾到後面去!|”阿瑪大聲呵斥道。
暮雨一聲不吭地從馬背上俯下身子,拾起騎弓,看着散騎線從自己眼前馳過。
“你啊,又惹牛錄厄真大人生氣了!聽大人的話,老老實實在後面晃悠吧,這次打春圍一箭射穿一頭野豬,也算可以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寵溺。
“看這裏眼熟不?往東不到一里地,是我第一次給你作畫的地方!還記得嗎?已經5年咯!”
“真快,5年了......”暮雨喃喃答道。
風從東側的山麓中吹來,細碎的雪沫飄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她伸出蜷在馬蹄袖中的手指,拂去眼前的雪沫,可是視線卻模糊依舊,哦,原來是一滴淚水......
春寒料峭,淚滴還未及從睫毛上滑落,便瞬間在她的眼前凝成了霜雪......
“這該死的雪沫!”她氣惱地罵了一聲,隨即試圖用更多的熱淚來融化凝結在眼瞼上的淚珠......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不知不覺中,她默誦起了這句寧人的詞句。
近來,她時常默默凝視着那幅用炭條繪在白樺樹薄膜上的畫。那是他為她畫的第二幅畫。
有時,她感覺畫像中的女孩與家中那面搶自高鮮的銅鑒中自己的鏡像一摸一樣。有時,她又感覺畫中人的容顏是如此的陌生......
歲月流逝,炭筆留下的線條與點抹越來越淡,終有一天,這些畫跡將完全被時光所湮沒。到那時,自己是否還能夠憶起那個曾經年輕的暮雨呢?
“沒想到你這小奴才還有這份本領!且饒了你上次偷畫本小姐的大罪!今天,你再給本主好好畫一幅,你也曉得,本小姐記性差,有了你這幅畫,待我老了,也就不會忘記自己年輕時的摸樣了!”
那個明媚的春日,一如暮雨昔年間明媚的笑顏。火紅的金達萊剛剛從枝頭落下,粉色的杏花就躍上了藍天。淺笑在暮雨的眼角綻開,妝點着北地的春色......
不知何時,他手中的炭條開始慢慢顫抖,呼吸也漸漸變得有些急促......
“畫了這麼久......來,姐姐看看畫得好不好,畫好了,本主重重有賞......”暮雨慢慢走到他的身旁,側頭看向他手中的白樺皮膜,一縷秀髮從她的鬢角滑下,髮絲輕輕劃過他的臉龐,垂落在他的脖頸之畔。
僅僅是憑藉著一縷髮絲,暮雨仍然感受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震顫。
“我真有這麼漂亮嗎?”她微微側頭凝視着他的眼眸。
“如你所見......”他輕聲回答......
“下次去高鮮,你給本主尋一面銅鑒吧!我也想試下‘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的漢家風雅!”
“好,我儘力便是......”
一陣高亢的呼喝將回憶衝散,四野芳華的北國暮春如雲煙過眼般消逝無蹤,暮雨重又回到了眼前這個寒風凜冽的關外殘冬。
獵隊已經在平地盡頭的小山坳中對獸群完成了合圍。
暮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冷的寒意瞬間驅散了眼角的淚滴......耳邊他的聲音也一併漸漸遠去......
“呼呵!”章琥塔·暮雨低嘯着,胯下黑馬精神一振,撒開四蹄向前方奔去,此時雪野中明明已經遍佈了其他騎手趟好的雪道,但黑馬卻偏偏繞過這些通途,繼續用自己的前胸撞開一層層風化的雪殼......
“這馬,和他的主人一摸一樣!”一名身穿狼皮大氅的高壯年輕獵手一邊撒開弓弦,一邊嘟囔道。
“韋赫達,我也想大熊了......今晚回去哥幾個喝酒時敬他一碗吧!|”一個清瘦的年輕獵手聽見了同伴的嘟囔,也隨之長嘆了一聲。
“再燉一碗狍蹄筋,早知道......那次我就不和大熊搶那最後一碗狍蹄筋了......”另一個矮個漢子也搭上了話茬。
“對,今晚上回去一定要吃好喝好!聽說寧人正調兵往關外趕呢,寧公特貝勒這次要帶咱寧公特兩固山全軍南下助戰,大熊是咱們中頭一個......往後......咱們哥幾個說不準什麼時候也就......
喝!今晚敞開了喝!我韋赫達在戰場上死就死了,反正家人有你們這群沒死的關照!要是沒死,就繼續掙前程!”穿狼皮大氅的高壯漢子大聲說道。
“呼呵!”眾人大聲呼應,一陣劍雨射進獸群之中。
被眾人驅趕至山坳的獸群中,狍鹿之屬在哀鳴中紛紛中箭跪倒雪窩;狼群與野豬結成獸陣幾次衝鋒試圖突圍,卻都被山上的粟鞨獵手硬生生地射退,不久便徹底淪為了籠中的困獸,繼而與狍、鹿一樣被一一射倒。最後,包圍圈中的活物,就只剩下了一隻咆哮的斑斕猛虎。
“大神保佑!”帶隊的牛錄厄真,也就是暮雨的阿瑪一聲低吟。三十餘名已批上重甲的漢子排成一個半月形的散兵線慢慢踏步上前。他們之中,半數人手持一丈多長的“虎槍”,半數人舉着近一人高的大盾,他們身後則是二十餘名騎在馬上的弓箭手。
粟鞨人平日裏對稱霸雪原的鞔州虎異常尊敬,進山之時甚至不允許直言“老虎”二字。而是尊稱其為“山神爺爺”,但是這種尊敬與日常的圍獵卻並不衝突。
鞔州虎獨行荒野,尋常難覓其蹤,並不是每次圍獵都能獵獲,因此虎皮、虎骨均十分珍貴。昔年時,一張完好的虎皮憑大寧官衙發放的貿易敕書可換熟鐵300斤。因此,為了在狩獵時不傷老虎毛皮,粟鞨人獵虎的方式自與獵殺狼鹿之屬時有所不同。
獵手們趟着積雪走下山坳,慢慢向老虎退守的石壁處逼近,獵手們每前行一步,身上都會發出鏗鏘的響聲——他們每個人的身上,此時都披掛着雙層重甲,貼身一層,是織得極密的鎖子甲,鎖子甲外,還罩着一件鐵片棉甲——十幾層棉花層層相疊加,包裹着一片片鐵質甲片,最外層又嵌以排排銅釘。
眾人所穿的鐵棉甲新舊不一,但形制上和大寧邊軍所穿之甲胄並無分別——這些鎧甲的出處不言自明,至於是貿易所得還是從戰陣上擄獲而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早春的粘雪潤濕了眾人的鎧甲,寒風一吹,又在甲胄外結成了一層“冰甲”。隨着獵手們沉重的腳步,冰甲不斷折斷、剝落、再重新凝結,在響成一片的噼啪聲與鏗鏘聲中,老虎憤怒地低聲咆哮,幾次想撲向人群,但都被步陣后的馬弓手用居高臨下的劍雨射了回去。幾番徒勞后,老虎被囚在了半徑七八丈的半圓之內,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槍尖,身後是刀削般的高聳石壁。
老虎咆哮着、怒吼着,時而揮起虎爪,時而張開大口,或低伏身姿做搏人之勢,或騰躍而起做猛撲之狀,但在盾牆與槍叢的威逼下,幾番試探均是徒勞無功。
此時這頭猛虎想必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後悔自己為何沒有在合圍尚未完成前奮起勇力一鼓作氣地跳蕩而出,而是隨着群獸,被這條漸漸形成的絞索一點點榨乾了勇力與氣勢......
老虎一邊低吼一邊用銳利的雙眼一一掃過盾牆后獵手的眼睛,它希望從中找出最軟弱的那道目光,繼而以那裏為突破口拚死一搏,但是,它發現面對的每一雙眼睛都是一般的篤定與冰冷......
突然,一枝羽箭無聲地透過槍叢,迎着老虎的視線穿透了它銅鈴般的眼睛,銳利的箭頭沒入虎腦之中。老虎一聲哀嚎,翻倒在了雪塵里......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暮雨阿瑪拂了拂馬蹄袖,將弓弦兀自顫抖的硬弓利索地收入了弓囊。
冰封的牡丹(彎曲)烏拉(江)在雪原中蜿蜒前行,經過雄奇的忽汗海后河道愈加舒展寫意,唯一一段筆直的江面,如匕首般直插入老爺嶺與遮根采嶺雙峰相夾的盆地之中,此刻,溫暖的夕陽撫過遮根采嶺靜默的山巔,照進江面上突起的冰棱中,將馳騁其上的歸人映得絢爛明朗。
滿載而歸的獵隊排成一列縱隊小跑着穿過冰面,幾掛由雙馬拖曳的爬犁載滿獵獲走在隊伍最中間。
一條窄窄的冰河在前方不遠處匯入牡丹烏拉,河灣處,幾縷炊煙裊裊而升。炊煙下,就是寧公特粟鞨章琥塔部的屯落所在。
“蛤蟆河子,太難聽,依我看,若是叫‘蟾鳴水’則更有意境!”
暮雨耳邊,又響起了他的聲音,調侃中帶着三分鄭重,不羈里含了几絲堅毅。
這裏,地處寧公特粟鞨腹地,大寧立國初期,曾設置了名為“忽汗海衛”的衛所對這片廣袤的土地進行管轄。與閑州衛一樣,忽汗海衛的長官亦由粟鞨土官兼任。
從“章琥塔屯”向南朔江而上180里就是寧公特第一聖水忽汗海,自忽汗海再向南行400里,人們便可以眺望蓋馬大山雲霧繚繞終年積雪的主峰。
當年,粟鞨寧公特六部中的真金部就是沿着這條路線越過山海抵達遼東,在夾縫中創立了閑州粟鞨,又締造了如今的粟鞨聯盟——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