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3 軒子佩
軒子佩端坐於雲山屯堡逼仄的官廳內,面沉似水。
一名瑟縮如鼠的總旗官跪伏在他的腳下,小心翼翼地彙報着堡內原駐軍伍的整編情況——原副千戶白志剛、百戶張自強、總旗李敬忠等軍校已被悉數捕拿,解往金羽衛西南鎮撫司定罪發落。百戶蘭齊則在叛亂中被金羽衛當場擊斃。
現堡內總旗銜以下官弁俱被一免到底,革為戍兵,就只剩眼前這麼一位還在戴罪辦差的老總旗。
以兵變未遂的400餘雲山駐軍為基幹,署理安順衛指揮使在轄地內掘地三尺,徵發出150餘名老弱閑丁、300餘侗蠻土兵,復又將換防兵丁中不受上官待見的百餘名刺頭強行抽出,又湊出了一支將近千人的軍隊,由一名來自鎮遠的副千戶統帶,日夜編練,不日就將啟程奔赴遼東應援。
而他,金羽衛東北鎮撫司試百戶軒子佩,因在前往西南公幹途中偶然識破了叛軍的奸謀,並以客將身份全程協助當地駐軍將叛亂一舉蕩平。
而被金羽衛西南鎮撫司“強行”委他軍監之任,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權。西南司的如意算盤是,反正這名來自東北的同仁已經順利地辦完了差事,剛好可以在回程之時與這支新軍同行,這樣一來,就可以讓己方兄弟省去那萬里奔波之苦。
戴罪在身的總旗膝行而前呈上文書若干,軒子佩掃視幾眼后輕描淡寫地在文末署上了姓名。總旗誠惶誠恐地接過文書,復又膝行離去。
“無趣......”軒子佩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破敗的屯堡、破敗的官廳,大晴天屋內也這麼潮濕,到哪都是一股子霉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南國煙瘴嗎?我還是趕緊出去晒晒太陽吧!”
世傳黔貴“天無三日晴,地無半里平。”但軒子佩方一出官廳便即發現,在他斜上方的一塊場院裏,有個人正半靠在藤椅上,安閑地躺在陽光中閉目小憩。
此人的椅邊,放着一個坐有木炭的小陶爐,炭火上,斑駁的鐵壺正在幽幽地發出着嘆息。那人隨手拎起壺把,將沸水注入矮几上的茶碗,白色的水汽四下遊走,在蓋碗旁的時鮮水果間氤氳繚繞。
那人一邊喝茶,一邊將大腿高高抬起,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這老崽子!好得真快!不久前,骨頭還折得像開春時的冰溜子一般,當時看他那樣子,我還以為他今後多半是廢了......可現在,還真讓他緩過來了!而且,這廝在拄着拐杖的情況下,竟單槍匹馬地伏殺了一小隊叛軍!難道,這便是粟鞨軍中‘白擺牙喇’的實力嗎?”
看着頭頂上方那閑逸的身影,軒子佩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曾經,他以為他的這個兄弟就像踏雪的飛鴻一般,在他的人生中輕輕重重地留下幾點爪痕后便已然消逝無蹤,無計東西……
然而,世間萬事,無常是常。時隔7年,這個在大家記憶中早已模糊不清的身影,卻又突然以人們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重又回到在了眾人的世界裏!
要不是為了他,這趟屁大點的差事也用不着自己這個金羽衛試百戶親自出馬。若是那樣,這雲山屯堡的陰謀現在或許就已經得逞了!
不過也多虧了自己撞破了這次未遂的叛亂,才讓原本有些麻煩的差事變得如水到渠成般順理成章。
“蕩平雲山堡叛亂一役一是靠大人運籌有方,處置得當;二是因西南司的弟兄們赤膽忠心、捨生忘死。至於小弟嘛,不過就是個報訊的驛差而已!”
幾日前,在西南司副千戶的軍帳之中,軒子佩謙遜地說道。
“好!好!好!軒老弟果敢勇毅卻又不居功自傲,果然是我金羽衛中數得着的青年俊才!日後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啊......這帳中所坐的,都是咱金羽衛中的袍澤弟兄,老哥我也就不講那些客套話了……此役頭功,原本應該是給軒老弟你的,但這次叛亂事起我司轄區,又差點釀成大禍……
如果給軒老弟報了頭功,於我西南司面子上的確不大好看……原本,這懇請老弟讓出頭功的口,老夫是萬萬不會開的!但既然老弟這般顧大局,識大體......啊,這個,老弟的美意,我西南鎮撫司就卻之不恭了!”
“哈哈哈,大人言重了!全國金羽是一家嘛!大家都是聖上的親兵,分什麼東北還是西南,總之,只要這頭功是咱金羽衛的就行!
次功也不用給我報了,下官在東北時就曉得,西南司的弟兄們日夜操勞,防大風起於青萍、防潰堤始於蟻穴,將西南三省保得得是井井有條啊!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西南司弟兄立功的機會就不如我們東北那片修羅場多。這次既然有了這樣一樁小富貴,就全都給大人麾下的兒郎們分潤吧!”
“啊?哈哈哈!這讓本官如何是好啊?過意不去……過意不去……老弟,日後有什麼用得着老夫的,你儘管開口!”聽軒子佩竟然連次功都不要,這名副千戶越發感到驚訝了。
“承蒙大人不棄,下官也就斗膽想請大人幫我們東北司一個小忙......在下這次南下公幹,其實原本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軒子佩湊到副千戶身邊,以袖掩口,悄悄地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待他說完,副千戶之前一顆一直懸於半空中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我知道他!此人可是我西南司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啊!日後司裏面定然是要提拔重用的!”
雖然副千戶大人之前從未聽說過該“翹楚”的名字,但作為久歷仕途的官道老狐,他在轉瞬之間就將一副如喪考妣的苦臉掛在了自己臉上……
“不過......咱東北司既然這麼想要他,那我們西南司就只好忍痛割愛了!如你所說,此人與東北司的確有緣,而且此番在戰陣之中大難不死,調轉東北司后定可委之以重任。
老弟,你將調人的文書拿來吧,老夫這就在上面籤押!就像方才老弟你所說的那樣——全國金羽是一家!咱東北司、西南司不都是聖上的親兵嘛!”
一想起西南司副千戶那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嘴臉,軒子佩的心裏就有些不爽。
“娘的,老子最近幾年在官運上一直都不算太順暢,要不是為了你,我怎肯輕易就舍了此番平叛的大功!”
此刻,看見那人竟如此愜意地在自己眼前浮生偷閑,幾日來忙得頭暈腦脹的軒子佩不由得又氣又惱,他隨手撿起一塊石頭,作勢要朝那人砸去,哪知那人的反應更快,未等軒子佩動手,便率先居高臨下地拋下了一串楊梅。
作為土生土長的遼人,打從軒子佩第一次嘗到楊梅的滋味起,他就被這種南國水果酸中帶甜的味道迷得神魂顛倒,此刻見有此“尤物”從天而降,軒子佩慌忙舍了石塊,緊跑幾步將楊梅接在手中。
“百戶大人,要注意官儀啊!”
那廝的臉上,再一次泛起了沒心沒肺的壞笑。這笑容,瞬間將軒子佩帶回了8年前的遼東鎮撫奴城,彼時,軒子佩等袍澤給這廝取了個“舉人”的諢號,叫着叫着,諢號就逐漸取代了他的大名……
所以,不論他現在在司里的名冊中改叫了什麼名字,對於軒子佩這樣的金羽衛老兄弟而言都不重要。
有些年份,註定會成為分水嶺,很多事情,都會在那一年中悄然改變。而“舉人”消失的那一年,就是這樣的年份。
現在想來,那一年中其實只發生了一件大事,而那件事,又與軒子佩和“舉人”等金羽衛息息相關……
時光回溯到8年前的那個秋日,似火的驕陽沿着高爾山的山脊一路攻略而下,炙烤着孤零零的撫奴城。軒子佩小跑着從“秋老虎”的兵鋒下逃出,矮着身子鑽進了“戊”字堡火頭伍的炊棚,高挺的身軀,沖亂了棚內繚繞的煙火與飄滿塵埃的光柱。
他徑直晃到灶台前,伸手抓起一坨剛剛出鍋的鍋盔,囫圇個塞進嘴裏,旋即被鍋盔內四溢的肉汁燙得齜牙咧嘴。軒子佩對此毫不介懷,一邊嘶嘶哈哈地吐着口中的熱氣,一邊在笸籮里繼續翻找着肉餡相對飽滿的鍋盔。
一名年輕的“炊爺”驚愕地看着這雙在笸籮內上下騰挪的大手——大手上佈滿了老繭與裂縫,來自於火銃的油泥頑固地盤踞在這些裂縫當中,一些堅硬的黑毛復又衝破了油泥的遮擋,桀驁地“破繭”而出。讓這一雙“爪子”更加令人幾欲作嘔。
然而,這雙手和他主人的長相卻極為不符——只要將雙手背在身後,軒子佩看起來就像是一名簪纓世家的翩翩公子……
年輕的“炊爺”本想當場發飆,但他卻發現,其餘幾名老“炊爺”均對這一幕持着一種視而不見的態度,不約而同地低頭幹着自己手中的活計。
孤掌難鳴......年輕“炊爺”終究還是強壓住了自己的怒火,但胸間的那口惡氣卻終須噴吐而出。於是,他斜了這名莽夫一眼,有意無意地往該人的腳下吐了口唾沫,隨即恨恨地轉身繼續在大灶上烙起了鍋盔。
還沒等他的唾沫剛剛落到軒子佩的鐵網靴前,軒子佩就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見怪、見笑,這兩天鼻子不舒服,聞見煙火就他娘的想打噴嚏。”軒子佩一隻手將自己挑出來的幾個大個鍋盔揣進兜里,另一隻手則在笸籮中餘下的大小鍋盔上抹了又抹,直到將隨着自己的噴嚏掉落在鍋盔上的口水鼻涕全都塗勻抹凈后,方才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矮小的炊棚。
“你小子真是吃飽了撐的!閑來無事惹那金羽衛作甚?!幸好這位軒大人不是心地狹隘之人,換了其他金羽衛,隨便找個由頭,捏死你就和捏死一隻小雞一般無異!”見軒子佩走遠,伙長恨恨地瞪了這名年輕的火頭軍一眼。
其他炊爺則繼續悠悠然地翻烙着鐵鏊子上的鍋盔,伙頭軍都是在灶台上吃飽的,而當兵的才不管自己的鍋盔上沾了唾沫還是沾了屎尿呢,撫奴城的大兵一天就兩頓,一個月除了四次鍋盔外難得葷腥……
軒子佩貼着牆根處的陰涼從一伍伍排隊等候領飯的士兵旁走過。這他娘的天咋這麼熱!都八月初十了,中午時分的太陽還是這麼烤人!
夏季越發燥熱乾旱,冬季則更顯漫長酷寒,最近幾年,似乎都是這樣的怪天氣。
再過倆時辰就要出發去“辦大事”了。得抓緊時間回去磨磨腰刀,再給火銃上遍油。哎,熱糊塗了,今天這樁“買賣”是不能帶火銃的……
軒子佩一哈腰鑽進自己半埋入地下的窩棚中,窩棚由三尺深的地穴和四尺高的棚壁組成,原木搭的架子,四周用黑土坯做成牆壁,窩棚頂上蓋着樺樹皮,樺樹皮上又糊了一層厚厚的烏拉草泥,四壁上均開有小窗,與其說是窗,倒不如說是一個個火銃射孔,幾隻蚊蠅在窗戶紙的破洞旁上下翻飛,想竄出窩棚卻覓不到路徑,屋北側的地面上,一個朽木蓋子掩在地道口上方,地道與另一個窩棚相連,戰時,即使敵軍攻陷了外壕和堡牆,守軍也可以憑藉這些互相聯通的窩棚,與入侵者繼續周旋。
這些分散在堡內的地窩子怎麼瞅怎麼像是些大墳包,雖說這些窩棚在夏天時有些發悶,但是入冬后將裏面的小炕一燒,倒是暖和得很。
要知道這裏可是大寧子民談之色變的極北苦寒之地,每年有五個月的雪期,夏天悶點不要緊,要是冬天不暖和可當真就要了命嘍!
撫奴城是大寧朝釘在遼東邊境最前沿的一座城池,而這“戊字堡”又是拱衛城池的犄角子堡中最重要的一座。從這裏出發再往東北行去,便是大寧朝最廣袤的一片羈糜區,那裏是一方只有粟鞨野人才能生存下去的天地。
一人正盤腿坐在小炕桌旁伏案疾書。
“嘗嘗,撫奴城的鍋盔,遼東一絕!”軒子佩將帶回的鍋盔扔在小炕桌上。那人又寫了幾個字方才收了筆墨。
“和大頭兵搶食!嘖嘖嘖,總旗大人要注意官儀啊!”那人邊說邊拿起鍋盔,帶着一臉沒心沒肺的壞笑……哦,那個人就是“舉人”,彼時,若是細細觀瞧,從他的眉宇之間,還能找到幾分殘存的青澀......
軒子佩一屁股坐上了炕沿,用力地拽下腳上的鐵網戰靴,揚手扔到牆腳,一隻老鼠隨即吱的一聲向外逃開。
他沒有去管逃離的老鼠——而是從鐵皮箱子裏翻出了自己的牛皮靰鞡和牛皮護腿,這地窩子就他娘的耗子太多,即便你是讓人談之色變的金羽衛,此時也只能選擇對其視而不見……
鐵箱子裏,整齊地排列着一些他比較珍視的傢伙什——有火銃上的彈簧機擴,官造鐵罩甲、環臂甲、牛皮靰鞡、鐵網戰靴等等。
“別寫那些沒用的了,有時間整理整理裝備吧,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咱們就要出發了!”“舉人”來遼東不過三年半,相對於生長於斯的軒子佩,多少還是顯得嫩了一些。
東北邊疆是時人聞之色變的修羅地獄,但對他金羽衛東北鎮撫司的總旗軒子佩來說,在這片土地上出生入死,則是他自出生伊始就被賦予的宿命。
金羽衛乃是天子親兵,其職責不僅限於天子的宿衛,其餘如重大奸惡的偵緝捕拿,對文武百官言行的監察、軍事情報的搜集研判,也均是金羽衛的分內之責。
但在大寧開朝之初,金羽衛的職責卻只有天子宿衛一項,隨着職責逐年加重,世襲金羽衛的兵力也越發捉襟見肘起來。
因此,朝廷在金羽衛內,又增設了“推恩金羽衛”的編製。推恩金羽衛多由貴族良臣之子弟充任,其職位僅此一代並不世襲。
但他們也與世襲金羽衛一樣,享受諸多特權——按照大寧律法,擅殺金羽衛者等同造反,本人凌遲、家人滿門抄斬!金羽衛辦差之時,各有司需全力協助;親屬犯罪,金羽衛如自身清白,亦可不受株連……
軒子佩家先祖隨大寧開國皇帝白身起事,血戰多年後在光復滇雲之役中力戰殉國,作為功臣忠烈之後,軒家蒙沐天恩被聖上授予金羽親軍世襲總旗之職。
金羽衛增設東北鎮撫司時,軒子佩的先祖攜家帶口從京師來到了這片苦寒之地,至今已歷有五世。
作為世襲金羽衛,軒子佩伴着金羽衛的榮譽與風骨而生,16歲那年就補了世職。從此,他便一直在這東北邊地上刀頭舔血。
與大寧其他鎮撫司的金羽衛相比,東北金羽衛所乾的勾當要更加兇險——他們不僅要監察凶神惡煞般的遼東邊將,還必須時不時地深入大寧治外的蠻荒雪原去“搞搞事情”。
遼東以東,北地之北......這裏,是一片由蒼莽密林所組成的遼闊海洋。
冬天,“白毛風大煙炮”捲起的風雪能在一夕之間填平一座小山谷,形成幾丈深的雪窩子,人要是陷進去了必將被活活憋死。
想救?痴人說夢!只有先記下位置,待到第二年夏天雪化之後再去附近搜搜,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夠找到一具被野牲口禍害得不成樣子的屍首。
夏天,幾場冷雨後,森林就會變得密不透風起來,置身其中,讓人分不清時間與空間,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亦不過如此!
若是迷失了道路,便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老林子裏一個勁地兜圈子,即便是運氣好,遇不見山洪和野牲口,單單憑着那無邊的絕望與壓抑,就能將人的求生慾望迅速耗光,軒子佩曾不止一次地在森林邊緣看見過那些因崩潰而自我了斷的迷路之人,殊不知,他們只要堅持着向外再走上幾百步,就可以逃離這片綠色的寂靜之海了……
還有像虱子一樣多的野狼;鐵浮圖般橫衝直撞的野豬群;喜歡虐殺行人的黑熊、棕熊;以及一巴掌就能扇倒一騎甲騎具裝的大蟲。
然而比這些更讓人恐懼的,則是嗜血凶蠻不受王化來無影去無蹤的肅鞨東奴!
說來也怪,這肅鞨野人在老林子裏活的咋就那麼自在呢!那些讓大寧軍民感到恐懼的事物,在肅鞨野人面前,就會完全換上一副俯首帖耳的媚像。
因此,遼東鎮撫司金羽衛的折損率在全國來說一直都是最高的……每年都有新鮮的推恩金羽衛被補到遼東前沿,其中,有些人甚至連一個冬天都沒能熬過,就被這關外的雪原所吞噬,草草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之中,不,應該說他們原本就沒有給人們留下過任何值得回憶的東西......
平心而論,像“舉人”這樣與軒子佩並肩熬過三冬的推恩金羽衛,就已然算是老手了……
軒子佩的目光掃過鐵箱內的武具,胸甲、火銃、環臂甲……這次都不能帶……他微微有些失落,從箱子最底層,拿起了一柄不起眼的腰刀,緩緩抽刀出鞘,平庸的刀裝下,刀刃如同一泓沉鬱的秋水!
凌空虛劈,略帶弧度的刀身錚然有聲,他用刀鋒小心翼翼地劃過手指上的老繭,一道細縫隨即在老繭處綻開,嗯,這刀還好,不用再磨了。
還刀入鞘后,軒子佩又將一個小司南揣進了懷中。其餘的,也不需要再多帶了。東北金羽衛正是如此,越“臟”的活,所用的傢伙什就越簡單,如果堂而皇之地穿好鐵甲扛起火銃配上綉春刀......
以這樣一番打扮進入荒原,等於像粟鞨人宣告,我們便是傳說中雙手沾滿爾等族人鮮血的大寧金羽衛......
在軒子佩收拾行裝的當口,舉人已經將鍋盔幾口吞進肚中,匆匆抹了抹嘴,繼續筆走龍蛇起來。
軒子佩並沒有再行催促,他曉得舉人寫的是什麼,這次的“買賣”兇險萬分,卻又隱秘異常。未來十數天內,能夠給他們提供支援的,或許也就只有各人的運氣了。
但是,這趟九死一生的活,對參與者來說卻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即使是充滿傳奇的金羽衛,一輩子又能遇見幾次名垂青史的機會呢?當然,青史留名的是這個活,而非他們本人……
“寫好了!”舉人小心翼翼地將宣紙折好,扔進了軒子佩的武具箱,“這封信是寫給家父的……”
“行,曉得了……但是這次咱們應該是一條線上拴着的螞蚱,你要是出不來,我也夠嗆……”
“你的字比較討口彩!所以還是放在你那裏比較穩妥些。”
“我的字…怎麼了?”
“你名子佩字瑾瑜,瑾瑜瑾瑜,僅剩的漏網之魚嘛!”
軒子佩笑罵一聲,躺在炕上小憩起來。
堡內小校場上的日冕無聲地鞭打着時間,待到日影西斜之時,二人默默穿上了牛皮靰鞡與尋常兵丁的鴛鴦戰襖,用腰刀挑着酒葫蘆,相跟着走出了窩棚。兩條狹長的身影無聲地映在堡子的夯土外牆上,間或穿過一隊懶散疏落的兵丁,朝堡門處走去……
隨着嗚咽的號角聲,殘陽懨懨地墜入了金色的林海。藉著最後一抹逆光,一小隊人馬於堡門前的空地上稀疏地排成了一列橫隊,6名軍漢,10匹馬,蚊蠅在抽動的馬尾間上下翻飛。
四名士兵將短矛搭在肩上,挨在一起一邊分抽着一口小煙袋鍋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其餘兩人則帶着長矛,馬匹上均攜有弓箭與腰刀——形制均為粟鞨人所慣用的長梢弓與牛尾刀。
軒子佩與舉人默默地走進隊伍之中,與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支小隊人數雖少,確是從金羽衛東北鎮撫司寅字隊100餘人中精選而來,人人都是老手,連其中最嫩的“舉人”都掛有小旗官銜。
軒子佩是寅字隊的副長,此刻,大家正在一起等待着小隊的指揮,寅字隊隊正——百戶呂硯凝。
軒子佩將一個雞蛋仔細剝好,用手托着餵給坐騎吃下。在坐騎享用美食時,他輕輕地揮起了腰間的牛皮手套,驅趕着縈繞在馬匹周圍的蚊蠅。
一列在堡外屯田歸來的士兵被殘陽追趕着擠進了狹小的堡門,隨行的幾駕牛車裝載着苞米和小麥。牛車緩慢的步伐阻慢了這些歸心似箭的軍漢,一時間堡門處稍稍顯得有些混亂。
在這片小小的聒噪中,呂硯凝不聲不響地走近了自己的小隊,一名使短矛的金羽衛趕緊牽起一匹青馬迎上前去,一邊將手中的韁繩遞上,一邊接過呂硯凝挑着狼皮卷的腰刀,他將腰刀掛在青馬的馬鞍橋上,狼皮則綁在了馬鞍後部。
其餘金羽衛則立正站直,羊群般的軍卒在從這支靜默的小隊面前經過時,紛紛自覺地收斂起了喧嘩。
呂硯凝三十齣頭,中等身材,彪悍之勢被風塵裹挾,很好地掩蓋住了體內與金羽衛並不相符的書卷氣。此刻,他朝肅立的部屬微微頷首,便即翻身上馬,率眾策馬奔進餘暉之中。
一輪金烏寂掛於靜穆的夜空當中,月光穿過針葉闊葉雜處的林梢,為人、馬、樹木鍍上了一層皎潔的光暈,與一入夜就兩眼一黑如同瞎子的尋常士兵不同,金羽衛中這一隊號稱“夜不收”的精騎自入夏以來,每人每天都會吞服一碗蝌蚪,此乃遼東古法——為的是在夜晚中也能藉著月夜、星光隱約視物。
虎嘯狼嚎不時在林間響起,時稀時密,但眾人所騎的馬匹卻並不慌亂,依舊保持着長途行軍時不疾不徐的步伐,到了天際泛白之時,小隊已經來到了離堡四十裡外的一處石剌子(石壁)旁。
一名長矛兵首先下馬,走進石壁的凹陷中,從一個不起眼的石縫裏拽出了幾個碩大的油紙包。
他隨手將紙包拆開,內中包裹的,竟是一套套粟鞨衣裝,大家脫下鴛鴦戰襖,復又摘下斗笠,露出一排齊整的光頭,有人的光頭后,還拖着一小根細小的鼠尾髮辮。
眾人換好粟鞨衣裝后,其中一人長聲呼哨,不多時,天空中鷹嘯肅朗,一隻身型壯碩的“海東青”盤旋而下,停在那人的小臂上,桀驁地四下盼顧。這些剛剛看起來還是大寧官兵的金羽衛,霎那間已變成了一支精悍的粟鞨獵隊。
金羽衛們分頭而動,軒子佩攏起篝火,有人將從崖邊流下的山泉一桶桶提來倒入架在火上的鐵鍋之中,有人攀上石崖隱入林中佈設崗哨,舉人和剛剛喚鷹的年輕漢子則將十匹馬的馬鞍一一卸下,用毛刷分別將馬身上的汗水刷干,再給馬匹飲用了已經燒溫的山水,雖說眾人所騎的率濱馬以忍飢耐勞,皮實扛造而聞名於世,但呂硯凝卻仍然要求部下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儘可能地給坐騎以最好的照顧。
軒子佩忙完手中活計,拎着一袋燕麥前來幫二人喂馬。
“田利常,你這海東青又快要換了吧!”
“是啊,到今年冬天,這隻鷹就該放了,到時候還要再向呂大人告幾天假,重新熬一隻新鷹出來!”
“好,到時我爭取陪你一起去,再帶上舉人,近兩千里的路,三個人去穩妥些。”軒子佩言畢,下意識地舉頭望了望更北的天空。
自此處往東北方向再行兩千餘里,就會看見一泓橫無際涯的冰海,冰海之中有一種大天鵝最是名貴,中原歷朝歷代皇后所佩的鳳冠之上都鑲有這種天鵝的翎毛。
因此,無論朝代如何更迭,這大天鵝都是東北邊民雷打不動的貢品。而捕獲這種珍禽的唯一途徑,就是放這種名喚海東青的珍貴猛禽升空獵取。
千年中,中原王朝與東北邊民因這“海東青”爆發過數次衝突,甚至有國祚二百餘年的宏偉帝國因之傾覆滅亡……
“海東青”極為桀驁,獵人將其捕獲后要與其連續對峙三個晝夜,不可中斷,亦不可換人。直至將鷹身上的野性徹底熬干,這隻冰海上空的王者方能對戰勝它的獵人俯首稱臣。
不過,“海東青”與人相處的時間不能超過兩年,一旦超出時限,鷹身上的桀驁與神駿必將一同消失殆盡,油盡燈枯……
田利常的家族世居東北,其祖上從粟鞨人處學得捕鷹熬鷹之法,於家中代代相傳。這隻海東青是金羽衛們行走關外的護身之寶——帶着神鷹的獵隊,必然是粟鞨人中的“三音哈哈”(好兒郎)!在粟鞨人心中,寧人是無法捕獲並駕馭海東青的。
待戰馬飲罷溫水又飽食燕麥與干苜蓿后,眾人將獸皮鋪在地上,圍繞營火團團而坐,軒子佩將大家事先搗碎的肉磚與炒米混在一起,投進鐵鍋之中慢慢燉煮。
小隊粟鞨人外出行獵之時向來不用炭火炙烤食物,只吃這種堅如頑石的肉磚以及便於保存的炒米。
要知道,人類並不是這片莽山之中唯一的主宰者,肉類經炙烤后發出的香味朝四外彌散后,往往會引來一些難以招待的不速之客,棕熊虎狼之屬還好說,最怕的是——
田利常與舉人等幾個年紀小的,此刻正盯着一名面貌相對英俊的金羽衛發出壞笑,舉人笑着笑着,突然誇張地伸出雙臂朝坐在身邊的田利常抱去,田利常則拿起一小塊未煮的肉乾順勢塞進了舉人的口中……見此情景,金羽衛們紛紛大笑了起來。
“關鵬舉,你說你當時若是從了該有多好!”
“是啊,在這東北地界難得見個女人,既然是母的,你還管它是人還是人熊作甚?”
“那之後你小子肯定夜夜後悔吧!”
“你們就會說這些風涼話!若不是本大少英俊,能引來母人熊嗎?人熊皮孝敬給千戶大人後,千戶大人賞賜的銀錢大傢伙可是均分的,你們既已花了本少爺的錢,便不能再這樣嘲笑我了!”
被眾人打趣的那名金羽衛名叫關鵬舉,在去年暮春的一次巡哨中,關鵬舉離隊下馬出恭,一隻發情的母人熊悄悄從背後摸來,緊緊抱住關鵬舉欲將其擄走,這人熊一物,八分像人,兩分像熊,身高八尺,長毛覆身。粟鞨人稱之為“阿爾獁斯”,意為迷失之人。
此物詭譎殘忍,力大無窮,在山中連大蟲都對其避讓三分,但其數量卻極為稀少,即使是生活在密林深處的粟鞨人,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鮮有睹其真容的機會。
但是關於發情人熊擄人的傳說,卻同時在大寧邊軍和粟鞨營寨之中廣為流傳。
據關大少回憶,當時自己被一雙毛絨絨的臂膀從身後緊緊抱住,直衝口鼻的腥臭之氣熏得他幾欲昏厥,慌亂之中,他從腰囊中隨便抓起一物向身後噴吐腥臭的源頭懟去,哪知這一懟之下,身後竟傳出了一聲慘叫,環抱自己的臂膀也立時鬆脫,他趁此機會方能得空大聲呼救。
眾人聞訊而來後用火銃將人熊擊斃。勘驗屍首時大家發現,原來那個在危機時刻拯救了關大少貞潔的物件,乃是一塊肉磚......堅硬的肉磚崩壞了人熊的一嘴尖牙。關鵬舉方能得以脫險。
自此,關鵬舉便有了一個諢號——“金羽肉磚將”。。。
肉磚在翻滾的泉水中漸漸軟化,眾人用貼身的粟鞨順刀(短砍刀)將其在岩石上進一步砸松,方才慢慢地放進口中咀嚼,味同嚼蠟的一餐后,篝火旁逐漸響起了低沉的鼾聲。
“還行,都睡著了,沒一個慫的。”軒子佩待眾人熟睡后,輕輕起身來到石壁頂端,替下了崗哨。
“九死一生”“虎口拔牙”......類似的詞語在他的腦海中如走馬燈般飛速旋轉,但是,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活”要是幹得漂亮,今後幾年大家都可以過安生日子。換言之,在這個當口,這個“活”要是不幹,大麻煩離他們也就不遠了......
東北金羽衛歷來有個傳統,就是“幹活”之前,於細節處從來不去多做算計,在情況瞬息萬變的雪原叢林中,千算萬算都不如隨機應變。
這片響徹林際的鼾聲說明,與其去忐忑地思考恐怖的未知,莫不如多睡一會以便多養出幾分精力來。
日暮時分,眾人重又策馬沒入了莽林,如此這般向東北方“夜行曉宿”了十餘日,算來已經遠遠超出了大寧邊軍哨探的活動範圍后,眾人方才改為於日間朝西南方向大大方方地策馬前行。
就如粟鞨獵隊一樣,眾人在林中時而策馬射獵,時而縱鷹翱翔。粟鞨獵歌悠揚遼遠,久久回蕩在馬隊上方。
金羽衛們不時會與其他的粟鞨馬隊偶遇,雙方均不以為怪,互相致意后便一同結伴向前徐徐而行。越往前走,路上的粟鞨馬隊就越多,一隊隊人馬逐漸匯成了一支人數近千的龐大行伍,人喊馬嘶穿林而過,相熟的隊伍在行路時經常會合為一部大張旗鼓地進行圍獵。
一眾金羽衛混雜其間,泯然眾人。
這日傍晚,在清河的“凹”型河灣處,一座雜亂的城寨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雨季已過,夕陽融進並不湍急的河流中,給城池披上了一層三面翼護的金色鏈甲,這座小寨城方600餘步,外層的木寨由高約兩丈的松木搭建,將城中那座夯土小堡緊緊擁在懷中。木寨與土堡之間,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地窩子。
“這就是野鶴城!一座屬於野鶴粟鞨的城寨。打盤古開天闢地起,直到不久前這些粟鞨野人才堪堪學會了結城而居......”軒子佩一邊系腰帶一邊抬起下巴,朝不遠處的那片人間煙火努了努嘴,語氣中帶着些許不屑。
“哎~總旗哥兒此言差矣!東北的土著先民在盛唐之時就已經開始築城了!據史書記載,他們在這片冰原中甚至造出了一座堪比長安的壯美城池,只不過......
後來被鑌鐵國付之一炬......日後若是得了閑,我真想去林間尋訪一下該城的遺迹,說不準,還能起出些古董珍玩來!
尋常盜墓賊不敢進老林子,粟鞨人又不識貨,那裏的寶貝肯定不會少!怎麼樣,過陣子和利常一起去冰海畔捕海東青時咱們順帶着去尋訪一下吧......”舉人已率先系好了腰帶。按照章程,即便是像現在這樣,二人在遠離諸人的林間出恭,也應該用粟鞨語交談,但舉人說著說著,就又不自覺地切回了漢語。
“得!得!得!別想那麼遠!先把眼巴前的活計干好再說吧!”軒子佩用馬鞭敲了敲同伴的額頭。
“你若是再敢說漢話......”
“你能把我怎麼著?一刀砍了我?還是把我調出‘夜不收’?求你了!快些把我調走吧!老子當年可是要去西南鎮撫司享福的人......”
舉人雖然嘴硬,但狡辯之辭卻是用粟鞨語所說。
二人重新上了馬,朝野鶴城的方向並轡而行。
暮色漸濃,陸續抵達的粟鞨部眾在廣袤的空地上,環繞着城寨搭起了一圈皮帳。一些心急的粟鞨人早已燃起了篝火,將白日裏沿途射獵所得的“飛龍”野雉、野豬、狍子等獵獲架在炭火之上慢慢炙烤,一袋袋劣酒在火堆之間往來傳遞!
“你看!我寧公特粟鞨出虎水部的漢子個個海量!”
軒子佩一手拿着一根微焦的野豬排,一隻手衝著舉人豎起了拇指。此刻,舉人正在和一名野鶴粟鞨的青年漢子比拼酒量,二人各捧一袋劣酒仰頭牛飲,那野鶴漢子顯然酒量不濟,不多時就被嗆得連聲咳嗽。
近兩日的旅途中,金羽衛小隊與這隊野鶴粟鞨部眾聯手射獵,斬獲頗豐。此刻兩隊人馬雜坐在篝火旁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直如多年摯交一般。
“太好了!這次就連寧公特也來了這麼多兄弟!我活到四十三歲,從來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和寧公特及咸州的部眾一起馳騁射獵,把酒言歡!”一名壯漢摟着軒子佩的脖子感慨道。
“是啊,你們野鶴和咸州征戰多年,現在馬上就要和解了,野鶴有咱們粟鞨最美的姑娘,咸州有粟鞨最強的漢子,兩天後,這最美的姑娘和最強的漢子就要搬進一個地窨子中了,咱們粟鞨各部,也就是一家人了!”軒自佩同樣以興奮的語氣感慨道。
再過兩日,便是八月二十七了,在眼前這座野鶴粟鞨首領的居城,野鶴粟鞨貝勒之妹,有粟鞨第一美女之稱的野鶴·虹溪將與咸州首領“野牛皮”之弟,有粟鞨第一勇士之稱的“小野牛”舉行大婚。
野鶴與咸州兩個互相征伐多年的仇敵也將在婚禮之上重歸於好,為見證這一空前盛況,不僅咸州與野鶴各部紛紛有勇士到場慶賀,就連寧公特粟鞨諸部也受咸州之邀翻過巍峨的蓋馬大山,千里迢迢地趕來觀禮。
金羽衛小隊冒充的,正是寧公特粟鞨出虎水部。奇怪的是,幾百年來一直明裡暗裏在粟鞨各部之間挑撥是非的大寧朝遼鎮駐軍,卻對此事不發一言。擺出了一副放任大家結盟修好的態度。
“等咱粟鞨人今後不再互相打仗了,我們野鶴的騎兵,再加上他們咸州的步卒,還有你們寧公特的勇士,咱們聯合在一起就再也不用怕高鮮人了!到時大家一起從我們野鶴出發,不多時就能抵達高鮮的朔、漢二道,哈哈哈......”說道這裏,野鶴壯漢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仰天大笑起來。
“何止不怕高鮮?就連大寧的邊軍也不是咱們的對手!”
軒子佩這話說得既真誠又豪邁,野鶴壯漢也被他的豪情所感染,再一次為“遠道而來”來的好漢斟滿了盛酒的葫蘆碗。
“寧公特勇士果然彪悍!對,只要咱們聯手,大寧邊軍也不是對手!這些年,我們野鶴被大寧邊軍強逼着東征西討!打韋兀人!打咸州!甚至連自己的兄弟部落都得照打不誤!多少好漢子就這樣白白地死掉了......等咱們搶完高鮮,接下來就要去搶大寧!”
“對!搶大寧!”軒子佩仰頭將葫蘆瓢中的劣酒一飲而盡。劣酒如寒霜般衝破了熊熊燃燒的篝火,將軒子佩激得打了個冷顫。
“這個活要是沒幹好,用不了多久,他們的鐵騎,就當真會在大寧境內四處竄擾了!”
成敗與否,全看我們這幾名兄弟了......
坐在陰影處的關鵬舉悄悄投來了一個眼色,軒自佩輕輕頷首,關鵬舉隨即不動聲色地離開篝火,將自己隱進了幽深的夜色。
“喝酒!今天咱們先用這酸馬奶酒與野葡萄酒委屈下肚腸,待日後擄掠歸來,再一同生起篝火,用高鮮的高粱燒酒、大寧的各色美酒犒勞我等的赫赫戰功!”
舉人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酒囊,聽着他的祝酒辭,軒子佩不由得暗自皺了皺眉——即便是用粟鞨話,舉人也逃不掉這文鄒鄒的臭毛病。
這一場夜宴直開到凌晨時分方才漸漸散去,皮帳內、小河邊、草地里,各部粟鞨勇士彼此枕藉,橫七豎八地醉倒了一地,發出雷鳴般的鼾聲。晨曦下,關鵬舉披着朝露回到了金羽衛的皮帳里。
“如何?沒什麼岔子吧?”呂硯凝悄聲問道。
“沒問題,一切照常......“關鵬舉冷靜地回答。
“嘖嘖,聲音中滿是疲憊啊,想來昨夜關兄一定是累着了!”田利常笑嘻嘻地打着趣。
“姐夫,如果事情順利,千戶大人肯定會如約幫她從中斡旋吧!”關鵬舉沒有理會好兄弟的調侃,直直地看着呂硯凝的雙眼。
“放心,姐夫知道你的心意,區區小事,對咱金羽衛來說算不得什麼!”呂硯凝輕輕地拍了拍關鵬舉的肩膀。
一時間,帳內眾人均是默然不語。
遼東金羽衛中,關鵬舉的身世最為坎坷。他的外祖父是遼鎮邊軍的一名游擊,二十餘年前,一隊入寇的野鶴粟鞨漢子回程途中順手打破了一個邊軍的烽燧墩,將守墩兵丁殺死後,擄走了墩內的幾名女眷,關鵬舉尚是少女的母親那日恰好來此烽燧墩做客,因此一同被擄。
粟鞨部落多如牛毛,關鵬舉的外祖父苦苦找尋近10年,方才弄清了女兒的下落,此時,關鵬舉的母親已經與當日將自己劫走的粟鞨騎士結為夫婦,而關鵬舉也已經七歲了。
相認后,關鵬舉的母親不願離開與自己感情已深的粟鞨丈夫,但思慮之下,還是將孩子送回了外公身邊。
關鵬舉被外公接回后不久,父親的部族就在大寧邊軍及兄弟部落的聯合打壓下不得不離開故地,舉族向東遷徙,多年顛沛后,最終與高鮮國達成協議,成了一支守護在高鮮邊境,抵擋咸州粟鞨入寇的雇傭簽軍。
關鵬舉外公取關鵬舉父親野鶴粟鞨瓜爾江氏之諧音,在布政使衙門登戶籍時給外孫報了一個關姓,為了讓孩子精忠報國,便仿效前朝大將,為其取名鵬舉。
隨後,外公又多方活動,最終在關鵬舉15歲那年給他謀了個推恩金羽衛小旗的職位。並親自將外孫送至呂硯凝麾下當差。呂硯凝的夫人是關鵬舉的表姐,二人不僅是同袍,還是姻親。
粟鞨血統的金羽衛,這關鵬舉乃是獨一份。
關鵬舉18歲那年的初冬,偶然在一次巡哨途中從狼口裏救下了一名粟鞨少女,驚魂未定的少女依偎在關鵬舉的懷中,卻越發感覺自己的恩人竟如此眼熟。而恩人看自己的目光中也充滿了疑惑。
“莫不是你!|”
“竟然是你!|”
關鵬舉救下的這名少女,竟然是其幼年的玩伴——野鶴·鴻溪。二人幼年時曾一起在野鶴城旁的小溪中捉魚,一起在開滿野花的向陽山坡上嬉鬧,還曾與其他小夥伴玩那過家家的遊戲。
時隔多年,二人再次重逢,共騎一馬,頂着蕭蕭而下的碎雪,朝野鶴城方向徐徐而行。17歲的鴻溪已經被公認為野鶴第一美女,而粟漢混血的關鵬舉則是金羽衛中數得着的英俊後生。二人時而憶起童年往事,時而聊到現今的生活,時而輕輕依偎默然不語。
野鶴城的炊煙,終於還是從地平線處裊裊升起。關鵬舉將鴻溪抱下戰馬,離別之際,鴻溪的淺吻伴着雪花一起飄落在了關鵬舉的臉上......
“成敗與否就看今晚了!諸君可否願與我並肩而前?”呂硯凝的目光深邃平穩,看不出一絲波瀾。
“願與大人並肩!願為聖上盡忠!”眾金羽衛一齊輕聲答道。
“好,今夜我與子佩、鵬舉於主寨起事!利常、舉人在馬廄策應,蕭關客、桑空林、金卓散在城外各處廣造聲勢,沐秦聲居中救援!只要主寨火起,各人便可自行便宜行事!”
“得令”
“鵬舉,你現在悄悄帶上利常和舉人去密室準備傢伙。其餘弟兄抓緊時間休息,日落前分批去密室取貨,事畢後於城北天星峽匯合,不要忘了咱金羽衛的鐵律:不成功,便成仁!臨陣退縮、膽怯被俘者,皆以通敵謀反論處!”
白日裏,又有部分粟鞨部眾陸續抵達了野鶴城,城內部眾殺豬宰羊,為今晚的結盟宴和明日的大婚慶典做着準備。
正午時分,一座高大的皮帳在城外豎起。
“是真金家族的戰旗!咸州的真金家族到了!”看着在皮帳頂端迎風狂舞的獠牙旗,城外的歡呼聲瞬間響徹雲霄。
人們知道,這次盛會中的主角,咸州粟鞨真金家族族長艾森闕洛·昌安率領次子小野牛、幼弟昌覺現已抵達野鶴城。
一瞬間,獠牙旗在野鶴城上空捲起的喜氣點燃了粟鞨人心頭的熊熊野火!
咸州、野鶴、寧公特......我們應該是族人啊,為什麼要當仇敵呢?百餘年的互相征伐后,這種說不清的感覺開始在粟鞨人心中同時萌發......
等不及日落,性急的粟鞨人就已經開始了狂歡。歡呼聲此起彼落,一浪高過一浪。直至將太陽攆下山崗......
軒子佩將一個精緻的小弩並十支弩箭裝進腰間的皮囊之中,他低着頭走出營帳,穿過城外歡騰的人群,來到了城寨之中。木柵內,一圈圈低矮的地窨子雜亂地環繞在主寨四周。
據古籍所載,東北先民世居於墳冢之中,與先人屍骸共處一室。之所以會有這種訛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所住的這種房屋與墳墓過於相似——建屋之初,要先向地下挖掘五尺,再用樹榦搭建出類似於帳篷的牆壁,樹榦之間的縫隙則以泥草填糊。雖然外形有礙觀瞻,但在東北長達五個月的冬季里,這種形制的建築卻是最為保暖的。
與城外喧囂的河畔相比,城內的行人反而不多。一陣涼風從清冷的城內吹過,軒子佩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剛從撫奴城出來時天氣還熱得很,現在,已經是深秋了......
三下、一下、一下、四下,他有節奏地敲着一間地窨子的門,門“吱”的一聲打開了。一人手執短矛站在門內——是舉人,室內昏昏沉沉,一股怪味瀰漫其間。
拾階而下,只見一具屍體歪倒在牆邊,咽喉處有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創口很新鮮,似乎仍在不住地噴吐着血氣。
夕陽從小小的窗口透入,照在屍體空洞的臉上,此人生前年約三十有餘,粟鞨的鼠尾頭明顯是新剃的。一個小物件從門前飛至軒子佩手中,不用看他也曉得,這是遼鎮邊軍哨騎所佩的腰牌。
“白日裏就看見了這廝,沒發現有同伴,總時鬼頭鬼腦地在屋旁窺探,但為了保險,剛剛才騙過來宰掉的。”舉人頓了頓手中的矛桿,輕描淡寫地說道。
“好,放在這就行,就算是一處上給粟鞨人的眼藥!”軒子佩將腰牌重又塞回了屍體懷中。
“你看,這些傢伙夠不夠你們在主寨處使用,配這玩意太麻煩了!我這一天從早干到晚,也沒做出來多少......”田利常將一個小皮包遞了過來。
“夠了,主寨內有松明火把,我用不了多少,一會給蕭關客他們多帶些吧!”軒子佩掂了掂皮包,小心地背在了肩上。
“一會我們在主寨得手后,你倆要先等一下,聽見城外亂了,再去動馬廄!這樣效果會更好些!”軒子佩忍不住又多叮囑了兩位小將一句,方才轉身朝外走去,經過舉人身邊時,二人輕輕地擊了下手掌。
深秋的黃昏轉瞬而逝,幾步的功夫,軒子佩就從夕陽跨進了黑夜。
主寨就在前方,和低矮的地窨子不同,這裏卻是一處高大的所在,三丈多高的紅松一根接一根圍成寨牆,比城牆還要高出一丈有餘,遇有戰事,這主寨就是一座壓制周邊的高大箭塔。據鵬舉得到的情報,這座寨子平時並不住人,主要被粟鞨人用作宴飲議事之用。
“寨牆上值班的聽着!貝勒爺有令,今夜開恩,不用你等值守了。貝勒爺說了,今天全粟鞨的勇士都在咱們城內外守衛,任誰也攻不下咱們的城寨!你們也一起下去喝酒吧,莫要讓咸州人、寧公特人把咱們瞧扁了!”
軒子佩沿紅松寨牆上的便梯攀上寨頂。微微露頭朝上方喊道。喊罷便頭也不回地原路而返,隱伏在城角的陰影處。
“呼呵!|”寨頂上旋即響起幾聲歡呼。三名守衛歡天喜地地從便道溜下寨牆,小跑着向城外趕去。
待眾人走遠,軒子佩復又從容地登上了寨頂。寨頂開有幾扇天窗,從中可以清楚地看清寨廳內的情況,主寨長寬各三十步,三十餘方木桌擺放其間,這些桌子均是用整個的大樹墩子加工而成,一桌可坐上七八個人,此刻,參加結盟酒宴的眾多部落首領尚未進寨落座。
寨廳中央支着幾口大鍋,十餘名粟鞨婦女在鍋邊忙碌着——添柴、加水、切酸菜。大鍋內似乎燉着野雞與切成方塊的豬肉。軒子佩抽了抽鼻子,說實話,雖然是遼東土著,但這種粗獷的粟鞨燉菜卻並不符合他的胃口。
“這幫傢伙,想酒想瘋了吧!”一張守衛沒遺落在寨頂的弓箭進入了軒子佩的視線中,這是一張標準形制的粟鞨步射弓,他拿起弓試着拉了拉,弓弦由鹿筋製成,力道正好,旁邊的箭壺裏裝了七八支透甲銳箭、十餘只闕月鏟箭。
此前為避人耳目,軒子佩只貼身帶了一副小弩,這副弓箭的出現,剛好解開了他心中纏繞的最後的一處繩結。旋即,他又微微感到一絲不安——這件事從開始到現在,是不是有些太過順利了?
寨廳的喧囂打破了他的憂思,軒子佩伏身於天窗之側,只見粟鞨各部的首領正魚貫着走進了寨廳。
為首一桌,三名身着黑貂的大漢於左側落座,想來定是“真金家族”艾森闕洛氏的昌安、昌覺、小野牛,昌安、昌覺二人的年紀在五十歲上下,虯髯縱橫,粗獷不羈。粟鞨第一勇士小野牛則顯得英氣非凡,一言一行均透着一股虎虎生威的彪悍之氣。
另有兩男一女從右側落座,女子身着綴滿東珠的白貂華服,漠然不語,兩名男子身材瘦長,雖不如艾森闕洛氏粗壯,卻自有一股精銳桀驁之勢。這三人,就是野鶴粟鞨的正副族長,野鶴·納蘭、野鶴·納若、以及他們名義上的妹子,粟鞨第一美女野鶴·鴻溪。
眾多粟鞨部族首領中,軒子佩一眼就看見了“寧公特粟鞨出虎水部族長”呂硯凝,以及坐在他身側的關鵬舉,二人所坐席位緊挨寨廳正門。
呂硯凝與周圍的部族首領談笑風聲,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首領的風範。大大小小的粟鞨部落散居於東北各地,咸州、野鶴與寧公特之間更是橫亘着巍峨高聳的蓋馬大山,廳內諸酋大多均是初次相見,因此,呂硯凝所飾演的這名“寧公特粟鞨出虎水部族長”絲毫不會引起同席之人的懷疑。關鵬舉的目光,則完全釘在坐於首席的野鶴·鴻溪身上。
眾人入席后,一盆盆酸菜燉白肉、山雞燉蘑菇被在灶間忙碌的野鶴姑子們從大鍋中盛出,流水架端了上來。
幾頭炙烤得金黃酥脆的全鹿和一壇壇產自高鮮的高粱燒酒也被抬進廳中。自有心急之人揮刀撬開了酒罈上的泥封,濃郁的酒香瞬間盈滿廳寨——想必,這些高鮮燒酒被野鶴部眾搶來后,已經在這城中的地窖里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眾賓客歡聲雷動,爭相拿起身前的葫蘆瓢去酒罈中盛舀起美酒。
軒子佩靜靜地俯瞰着腳下的一切,與夜色宛若一體。
酒過三巡后,野鶴·納蘭站起身來,高聲大喊道:“各部的勇士們!我有話要對大家說!”
中氣十足的喊聲穿透嘈雜的聲浪,如鬧市般喧囂的寨廳漸漸平靜了下來。
“咸州、寧公特、野鶴!我們之間,已經互相征伐了上百年。
當年,咸州的先祖被寧公特人趕過蓋馬大山,野鶴的祖先也被咸州逐出了撒叉河!
一次遷徙,就是一連串的烽煙。我們身沐着腥風血雨在莽林與雪原中顛沛流離......可是,東北的白山黑水天地遼闊,我們粟鞨人足可以盡情馳騁其間射獵、農耕、捕魚!
然而這百餘年中,我們卻還是在不停地你爭我奪,互相殺戮!所爭之物又是什麼呢?
是草場、山林的地契?是幾道薄薄的敕書?是寧人的冊封?這些東西對咱們粟鞨人來說究竟又有何用?沒有這些勞什子玩意時,咱東北的先民不也一樣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了成千上萬年嗎?
但是在這百餘年中,我們就是為了這些無用之物不停地互相征伐!粟鞨人的弓刀不但沒讓粟鞨人越來越強,反而讓粟鞨人越來越少!讓高鮮國、讓大寧朝廷越發地覺得咱粟鞨人軟弱可欺!”
“呼呵!”
“野鶴貝勒說得對!”
“粟鞨的弓刀不應屠戮粟鞨人!”
廳內響起山呼海嘯般的歡騰之聲。眾首領一齊高聲附和,有些人還拔出佩刀,用刀背將圓木桌子敲得嘭嘭做響。
“百餘年間,我們的刀刃上沾滿了彼此的鮮血!但是,在這百餘年中,大家的身體裏也奔流着彼此的血脈!”接過話頭的,正是真金家族的族長,艾森闕洛·昌安。
“哈哈哈哈”廳內響起一片笑聲。
從敵對部落搶女人當媳婦,是粟鞨各部千百年來的傳統,搶來的媳婦不受歧視,育有後代后照樣可以當家。
“野鶴、寧公特、咸州,咱粟鞨各部的血其實早就已經匯聚在一起了!這些年,沁入大家的刀鋒的,正是我們自己的鮮血!”艾森闕洛·昌安敲擊着桌子,聲若熊吼。
“尤其是我們咸州和野鶴,這些年一直爭鬥不休......但是明天,我的兒子小野牛將娶野鶴的鴻溪格格為妻!這將是百餘年間,咸州第一次不用動刀槍,就從野鶴部娶來媳婦!”
廳內眾人再次發出一陣歡呼。
“小野牛、鴻溪,”殺人無數的昌安,此刻竟帶着些許慈祥。
“雖說明日才的良辰吉日,但此刻你二人不妨先對飲一杯,如何?”
小野牛騰地站起身來,捧起酒罈將面前的兩隻瓷質酒盞斟滿,與其餘席位上的葫蘆瓢不同,首席上擺着的瓷盞質地頗為講究。在松明的映照下,油潤的的光澤在瓷胚細碎的紋理間翩然舞動,宛若驚鴻。
小野牛捧起一盞佳釀,雙手端至鴻溪面前,通紅的臉上掛着火熱的笑容。
鴻溪緩緩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小野牛的雙眼,對眼前的酒盞絲毫不加理會。嬌艷的容顏一如深秋時的深潭,層層迷霧下,是被薄冰覆蓋沉鬱和幽寒......
“如此名貴的瓷器,我在野鶴城中從來不曾見過。想必定是咸州勇士們帶來的聘禮吧!”鴻溪清霜般的聲音,讓人們突然意識到,在廳寨外的莽莽群山之中,斑斕的寒葉正在無聲地從枝頭上一點點飄落。
滿面紅光的小野牛並沒有查覺到鴻溪話中所透出的冷漠。他的臉上,仍然掛着與其相貌並不相符的恬然。
“是,我們今天帶來了不少聘禮!格格好眼光,這瓷盞即使在漢地,也是十分名貴的!”
“你們咸州粟鞨的首領野牛皮是寧人大官藺成棟的乾兒子,想必,這十分名貴的酒盞定是那位‘藺太師’所賞賜的吧!
如此珍貴的獎賞,不是砍幾個尋常野鶴人首級,燒幾座普通野鶴寨子就能得到的。難得咸州真金家族一片真心,把這麼名貴的賞賜帶來當聘禮!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笑容僵在了小野牛的臉上。他手中的酒盞突然間彷彿有千鈞之重,讓這位粟鞨第一勇士端也不是,放也不是,尷尬至極......
“來來來,既然知道這是咸州真金家族的一片赤誠,還愣着幹嘛,趕緊喝酒啊!”野鶴·納蘭起身將酒盞從小野豬手中接過,硬塞進鴻溪手中。
鴻溪卻絲毫不為所動,清冷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真金家族送來的酒盞雖然質地上佳,但在我看來也屬尋常之物,各位可知這世間最名貴的酒盞是什麼?”
話音未落,納蘭、納若二人同時拍案而起,納若抓住妹子的胳膊一聲低吼:“退下!大喜的日子,休要放肆!”
“二哥,既然是大喜的日子,更需注意野鶴的體面!|”
鴻溪一把甩開了納若的手,繼續說道:“世間最名貴的酒盞,就藏在此人兄長的義父,大寧朝故遼鎮總兵藺成棟的家宅之中,那酒盞由人頭製成,昌安與野牛皮二人親手從那人的頭蓋骨上剝下血肉,再鑲以金邊,快馬送至藺李太師的衙署。
聽聞藺太師得到這人頭酒盞后歡喜得合不攏嘴,當場就給朝廷寫奏摺,給昌安要了一個正四品龍虎將軍的官銜!”
鴻溪所說的這件舊事,廳內眾人多有所聞,當年,藺成棟因專權跋扈被言官彈劾,不得不卸去了遼鎮總兵之職,繼任的張總兵還沒來得及施展拳腳,野鶴粟鞨便率先揭竿造反,包括部分咸州粟鞨部落在內的粟鞨各部紛紛舉兵響應。
一時間,烽煙在東北大地上處處燃燒。野鶴亂兵一舉攻陷了大寧朝遼東重鎮開陽城,開陽守將、藺成棟之二子藺如雲在城破之後率軍繼續巷戰,最後終是死在了亂軍之中,連屍首都沒有尋到。
遼東局勢一度危如累卵,新任總兵既無退敵之能,又無安撫之策......
無奈之下,朝廷只得重新起複70歲的藺成棟總領遼東軍務。藺成棟出山後,與艾森闕洛·昌安那名曾在帥府當過家丁的長子,艾森闕洛·“野牛皮”暗通款曲,幾日後,參與叛亂的咸州眾部在真金部的率領下於陣前突然倒戈,突襲野鶴大營,大敗野鶴騎兵。
有遼鎮邊軍為後援的咸州兵連續追襲五百里,一路掃蕩野鶴諸部,最終在蓋馬山天池畔將鴻溪的阿瑪,即當時的野鶴諸部首領布昂森斬殺,隨後將其頭蓋骨取下做成酒盞,送至藺成棟手中。
第二次出山後,此前曾經對粟鞨各部基本保持一視同仁,既拉且打,時拉時打的藺成棟開始一意偏袒扶持咸州粟鞨真金家族,促使真金家族一步步坐大,在被咸州各部公推為盟主后,又與同宗同源的寧公特粟鞨訂立了盟約。
此後,真金家族恩威並施,對百餘年來一直與其勢均力敵的野鶴粟鞨步步緊逼,導致野鶴諸部最終四分五裂,漸漸支撐不住的野鶴諸部首領野鶴·納蘭只得主動向老對手納妹求和,這才有了今日這段城下聯姻。
但是在這些年間,雖然咸州在粟鞨諸部中一家獨大,但對大寧朝廷卻愈加恭順。
各部有組織的入寇基本停歇,作為回報,大寧發到咸州粟鞨手中的貿易敕書亦越發豐厚。各部部眾飲酒時在痛罵咸州粟鞨的同時,心下對這些年所過的相對安生的日子也抱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舒坦之感。
眼看着這種安生日子似乎會隨着咸州與野鶴的進一步聯姻而繼續長久地持續下去,這次聯姻的主角之一,鴻溪格格卻在這個喜氣盈盈的場合里,當著眾人之面又刻意地提起了這段被塵封多年的血色舊事......
“昌安大叔,你的指甲里,是不是還殘留有我阿瑪頭骨上的血肉呢?
這些年來夜不能寐時我一直在想,你們把我阿瑪的頭蓋骨做成酒盞獻給了寧人,那我阿瑪頭上的皮肉又作何用途了?
聽聞你咸州真金家最喜獵犬,平素抓到與你部作對之人,往往會讓獵犬將他活活咬死吃掉。也不曉得這廳內的眾人是否有親朋故舊和我阿瑪一樣,也給你真金家當了狗食。
我野鶴雖然日漸式微,但這在野鶴城內我一直是都格格,因此脾氣壞的很。昌安大叔,如果我嫁到真金家族后不小心惹到了你們,你會把我也推進狗圈當作狗食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小野牛再也忍受不住,舉起拳頭作勢要向鴻溪臉上打去,哪知鴻溪速度更快,搶在小野牛鐵拳之前率先抓起面前的酒盞,將碗中的燒酒全部潑在了小野牛的臉上。
“出去!滾出去!|”納蘭抓起鴻溪向後一推,鴻溪一個趔趄險些跌坐在地上。
“我自己會走!”鴻溪施施然穿過眾人驚愕的目光和一團團燉菜發出的香氣,來到廳門前。
“納蘭,別忘了你阿瑪是靠娶了我額娘方才坐上野鶴首領之位的!納蘭、納若,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說罷這句沒來由的話,鴻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寨廳。
寨廳內一片死寂,有些膽小的部族首領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的一聲,軒子佩伏於寨頂的天窗后,將手中的汗水在衣服上抹了抹,暗暗將一支闕月箭搭在弓弦之上......
“納蘭,你衣服里穿的是什麼!”就在眾人面面相覷之際,此前一直未說話的昌覺突然抓住納蘭的外套猛地一拽。外套脫落,一襲鎖子甲從中顯露了出來!
“宴會中披甲,你想幹什麼!”來自真金家族的三條漢子瞬間一齊發出了驚呼。
咸州粟鞨的野牛皮因年輕時因給藺成棟當過幾年家丁,因此會讀寫漢文,他對漢地通俗小說《三國演義》推崇備至,常常給部內諸人講說其中內容。
此刻,看着野鶴首領身上的鎖子甲,昌安等人不由得下意識地想起了野牛皮曾經反覆給他們講過的三國演義中的橋段,這種場面若是放在書中,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通常都是主人擲杯為號,帳下殺出數百刀斧手!因此,三名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漢子,竟在一瞬間同時失了聲色。
“我....我.....“至於為何在今夜暗披了一件鎖子甲,納蘭心中自有其難言之隱......
野鶴部眾的身材較之咸州部眾普遍要瘦小一些,真金家族的三人都是咸州有名的壯漢,納蘭、納若如與其同坐一席,相較之下難免會顯得有些羸弱。這種主弱客強的場面,在到場諸部首領眼中定然會有礙觀瞻。
因此二人便聽從了鴻溪的建議,在外套內又多披了一層鎖子甲,以此來給自己的身材增加一些維度。哪成想在此刻這件壯門面用的鎖子甲,卻剛好引發了真金家族的誤會。
看納蘭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小野牛”一個健步跳上桌子,而後居高臨下將納蘭撲到在身下,拔出隨身攜帶的順刀抵住納蘭的脖頸,歇斯底里地吼道:“野鶴狗賊,你們想幹什麼?”
納蘭作為野鶴首領,在自己的居城內又豈能示弱,左手抓住頸上之刃,右手頂住小野牛的下巴向外猛推,鮮血從他的手指上滲出,被對手口中呼出的腥臭之氣吹落在自己的臉上。
他從余光中看到,欲救兄長的納若正與真金家族的昌安、昌覺人二人戰作一團,廳內眾人亂鬨哄地朝首席的方向湧來,有人試圖將扭打在一起的納若等人分開,有人試圖上前助拳,亦有人試圖阻止助拳之人上前......
旋即,這些方才還團團圍坐把酒言歡的漢子亦如首席諸人一樣亂戰了起來。倉啷啷,不大的廳堂內,四處迴響着順刀出鞘時的獰響。
混亂中,有人抱住了小野牛的后腰,更有人撲上來摳戳納蘭的眼眶。
這一陣突發的變故讓一直以肉身與白刃相抗衡的納蘭再也聚不起胸中的精氣。徹骨的疼痛從手指間升起,直插入他的腦海之中。
刀刃,一毫一毫地朝他迫近。
“罷了......“正當納蘭萬念俱灰準備引頸就戮之時,忽然感覺壓在他身上的“小野牛”沒來由地突然抽搐起來,手中的尖刀也無力地滑向了地面。
死裏逃生的納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方才還勇猛無比的小野牛此刻已經趴伏在了他的懷中,口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納蘭定睛看去,只見小野牛的肩膀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碩大的闕月箭,傷口處,猙獰的筋骨與鮮艷的血肉互相交織,恰如一朵怒放的花蕊。
“這一箭莫不是屋頂上的崗哨所發?”頭昏腦脹的納蘭搖晃着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頸間的皮肉已經被割出了血痕,只要那支箭再遲上幾息,皮肉下的血管便會被小野牛的刀鋒所切斷。
“眼下這場大亂,莫不是薩滿大神賜給我的建功良機?”望着在自己腳邊蜷成一團的粟鞨第一勇士,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從納蘭的心底浮出——此刻,咸州諸部的一眾首領,有大半正聚集在自家的廳寨之中。只要自己能想辦法把散在城中的部眾召集起來......
納蘭的胸中,瞬間燃起了熊熊的求生之火。火苗在他的眼前跳動着,旋轉着,竟是如此的炙熱與真切......不對,胸中的烈火哪裏會這樣的灼人?這......這分明是真火!不好!廳寨里起火了!
從幻夢中驚醒的納蘭,眼看着兩隻拳頭大小的圓球從天而降,剛好砸在昌安、昌覺與那若的身側,烈焰從圓球的空洞中噴出,將正在混戰的三人同時吞沒......
這些火球,正是軒子佩從天窗上拋下的。早在眾人擠向首席之時,呂硯凝與關鵬舉就已經閃出了廳寨。此刻,二人拔刀在手,一左一右地守在廳門外,接連砍翻了幾個想要逃出火場的部族首領。
軒子佩幾下就扔光了田利常交給他的火球,方才還歌舞昇平的廳寨內,現下已變成了一座濃煙滾滾的“磚窯”。
“昌安......昌覺......”雖然視線已被煙火遮擋,但軒子佩仍然朝兩人最後現身的位置接連射出三枝羽箭,不待確認戰果,他又一一射滅了廳內的燈火松明。旋即又向濃煙中隨手速射。
守在廳門處的呂硯凝與關鵬舉頻頻揮起長刀,那些憑着僥倖方才逃出火海的粟鞨酋首還未來得及吸上一口新鮮的空氣,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刀下亡魂。
“敵襲!敵襲!這是野鶴的圈套!”
“真金家帶着官軍來殺咱們了!”
手上忙着砍人,嘴巴卻也沒有得着空閑。二人拉長聲音,不住地朝廳內散播着恐慌與疑懼。
軒子佩射光了身邊的箭矢,又從后腰處摸出了一個皮囊,拔下囊塞,將盛放其中的液體凌空灑下,廳內的大火,燒得更加旺盛了......
粟鞨各部常用松樹做牆,遇火后極易燃燒。田利常多次試驗后改良了金羽衛歷來所用的火球配方,使其配置更加簡易,燃燒更為猛烈。為此,東北司千戶還特意賞了田利常一百兩銀子。
烈焰中,參加宴飲的粟鞨諸酋互相之間很多人原本並不熟識,此刻大變陡生,眾人互不統屬,加之主寨出口窄小,一些人為奪路而逃不惜揮刀相向。一時間廳寨內哀嚎與怒吼交織,刀刃伴烈焰相交。
主寨寨牆此時也被大火引燃,軒子佩幾步從寨頂溜下,來到呂關二人身邊。
三人互換了一個眼色,便分頭向三個方向逸去。
此時,城外圍篝火宴飲的各部部眾已經覺察到了主寨的異常,有人呆立於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衝天的火焰,有人慌忙拔刀朝城內跑去,有些此前曾互相攻擊的部落則各自結成戰陣,警惕地看着對方。
此刻,城內突然響起了雷鳴般的馬蹄聲。。
“敵襲!真金家把官軍的鐵騎引來了!”
“是野鶴,野鶴部反水了!要誘殺咱們當粟鞨之王!”
隨着馬蹄聲的逐漸逼近,人群中有人如此高喊道。
“大家上啊,先砍了真金家的豬崽子!”
“野鶴!你想要爺的命,爺先整死你!”
“遼東鐵騎來了,快逃啊!”
在越來越響的馬蹄聲中,幾名野鶴部眾決定先發制人,結成小陣並肩怪叫着沖向了剛剛還與之推杯換盞的咸州真金家部眾。
此舉恰如投向火藥堆的一根火把,瞬間引爆了河畔的平原......
事後,每當聽人提起修羅地獄,軒子佩就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那晚的野鶴城,大火中,紅着眼的粟鞨人互相亂砍,人們被火焰舔噬,被鋼刀劈碎,被馬蹄踐踏。據說,第二天清晨,清河河畔升起了血色的晨霧......
“舉人,舉人沒回來......“
天星峽內,少了舉人的金羽衛小隊仍舊是十個人,鴻溪默默地跟在關鵬舉的身邊,驚惶與興奮,期待與不安寫滿了一張俏臉。
“撤吧,舉人已經盡忠了!”呂硯凝面色蕭索,昨夜雖然可以說已成全功,但後來發生的一連串驚變,讓他此刻從心底生出了一種意興闌珊之感......
“都是命......”回到撫奴城的軒子佩打開了自己的武具箱,舉人的書信靜靜地躺在他的環臂甲上。
軒自佩心中一酸,當年,正是他為年少的“舉人”辦理了加入金羽衛的各種文書告身,此後二人又一直秤不離砣。
二人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上下級,其實更類似於師徒與兄弟。
“趙凝......”軒子佩撫摸着書信上舉人的本名......
“看看吧,這樣你就可以在我的記憶中多存留些時日,也算是給你延壽了......“軒自佩打開了那封舉人遺下的家信。
“啊!!!他竟然是......“
短短的一頁紙,軒子佩不多時便讀完了。
“兄弟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七年後,在高鮮一處遺棄的民居中,軒子佩與舉人盤腿對坐於大炕之上,二人一邊將晒乾的明太魚撕成小條慢慢咀嚼,一邊淺酌着一小壇燒酒。
“你這人不講究,竟然偷看我遺書!”舉人笑着回道,當然,彼時他已經不能再叫作“趙凝”了......
“怪得很,你消失后沒多久,你家老爺子那一黨的政敵就被從朝堂之上連根拔起剷除乾淨了,但是挾大勝之危,你家老爺子不但沒有隨黨中同僚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反而自那時起便從朝堂的邸報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嘿嘿,他和我不一樣,高深得很,也可以說是老奸巨猾,說實話,我不太擔心他......“說到這,舉人一臉的雲淡風輕。
“我看你也高深得緊,已經在金羽衛忠烈祠中吃了多年香火的人,現在竟然變成了......
給我講講,那一夜后,在你身上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