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4 暮雨02
暮雨一躍而至,藉著幽暗的晨曦,檢視着自己的戰利品。那是一張年輕的臉,頗為清秀,從嘴角處並不十分繁茂的鬍子看,他的年齡應該與自己相仿。
“嗯,沒死,只是暈了!”
她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子。發現還有呼吸。看來自己這一箭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處!
身上的衣服倒是不錯,暮雨摸了摸,發現質地是小牛皮的。他的腰間垂着一個空空的箭囊,身上卻沒有弓,一把順刀綁在寬牛皮腰帶上,暮雨隨手將之拔出。
“不錯啊!”這刀的鋼口非常好,一定是寧人工匠鍛造的。怕是能值30張貂皮了。
腰帶上還有一個小兜囊,裏面裝着用鹿皮包裹的火鐮、火絨、弓弦、魚鉤、魚線、還有一小瓶油脂。
一條細細的鋼珠鏈在他的脖頸間若隱若現,暮雨伸手拽出,發現鋼鏈上吊著一塊白色的象牙小牌,象牙在粟鞨人看來乃是尋常之物,牡丹烏拉、忽汗海周圍總能挖出長着長牙的巨大骨架。
“寧人管這些變成骨架的巨獸叫猛獁象,他們喜歡用它的牙做筷子、釵子、小牌這類東西。”每年夏天,阿瑪都會帶上族人去找找尋並挖掘這些巨大的骨架。
族人們會將挖出的長牙交給相熟的閑州部落,閑州人再憑寧人衙門發放的貿易敕書用這些長牙為寧公特粟鞨換來鋼刀、鐵犁、陶碗等日常用具。
真是神奇,這片土地竟然還曾生存過那麼龐大的巨獸。但是那麼強大的巨獸,為什麼說消失就消失了呢?這個疑問曾經困擾了暮雨好一段時間......
她仔細地端詳着手中的牙牌,牙牌反正兩面都刻着漢字,一面的字大而少,是陽刻,大概是正面;另一面的字小而多,是陰刻,想來是反面了。
“這小賊會不會是寧人?衣着是粟鞨樣式的,頭髮是光頭......對了!看看手指!”
暮雨又將他的右手拉了過來。
“嚯......拇指上有扳指!拇指、食指、中指上還有老繭!老娘親手抓住的阿哈,怎麼會是寧人!”
粟鞨人射箭時撒放的方式與寧人不同,寧人習慣用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扣弦放箭;粟鞨人則是藉助拇指上的扳指用拇指、食指、中指捏箭撒放。
這種撒放比寧人的要難,但掌握后可以更容易地拉開硬功,騎射時也更方便。
雖然這麼想,但暮雨還是將那塊牙牌藏進了懷中,作為自己親手抓住的第一個阿哈,她不允許他身上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這個阿哈,後來被綁在馱馬的馬背上拉回了牡丹烏拉與蛤蟆河子交匯處的章琥塔部屯落。
“你是誰?那晚野鶴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暮雨阿瑪端坐在屯落正中的議事廳中,威嚴地問道。
“那晚我和族人在野鶴城外飲酒烤肉,突然發現城中主寨起火,然後城外眾人中喊聲四起,有人喊是野鶴為報世仇,設計要將閑州和寧公特聚殲於野鶴城外,也有人喊閑州勾結藺成棟借娶親為名要強奪野鶴城。
然後發現人群中有人中箭,還有人慘叫,然後剛剛還雜在一起喝酒唱歌的人就拔刀互砍。砍着砍着,我聽見雷鳴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很多人喊“騎兵!遼東鐵騎來了!”於是大家也不砍了,四散奔逃。我當時在最外圈,跑得也最早。
黑暗裏不辨方向,稀里糊塗地就摸進了你們的營地,看見有馬就想牽一匹逃命......至於我的身份......我已經犯下了偷盜的大罪,如果說出我的身份,會讓我的祖先和部族蒙羞!”
此刻議事廳已經被部族的男女老幼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屏息凝神地聽着,大廳上並不喧鬧。
那阿哈跪在廳中。身上華貴的牛皮衣已經被剝下,赤裸着肌肉結實的上身。一番回答倒也不卑不亢。
“好,就允許你保留身世的秘密,你既然已經知曉了自己所犯的罪惡,那麼就要老老實實地在章琥塔部當阿哈!
從現在起,你從前的一切,就像那天邊的浮雲一樣遠遠散去了。今後你要勤懇勞作、忠心侍主、遇有戰陣要衝鋒在前。以此來洗刷自己身上的恥辱和罪惡!
如果為部族立功,就可以將功折罪,恢復你的自由,讓你成為章琥塔部的勇士!你明白了嗎?”
“明白......”那人用牙咬了咬下嘴唇,痛苦地答道。
“好,現在當著大夥的面,叩拜你的新主子!”
阿瑪話音未落,暮雨就驕傲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被我堂堂正正一箭射暈的,你是否心服口服?”
“我服......”
“什麼我、我的,從今以後要自稱奴才!快給本主子請安!”
那人無聲地叩了下去,額頭磕在石砌的地面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嚇了圍觀眾人一跳,他緩緩起身,鮮血從額頭滲出,流過那雙深邃的小眼睛。
除了瞬間暴起又迅速隱匿的寒光,暮雨發現,那雙小眼睛裏竟然藏着掩飾不住的幽怨......
短暫的對視后,“阿哈”慢慢轉過身,分開人叢向外走去,可是僅僅踉蹌了三四步,就撲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剛剛那自虐發泄成分居多的叩拜,讓他再一次暈了過去......
族人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鬨笑聲!
“不愧是我的女兒!黑夜裏悄悄潛行,然後又折下箭頭,捕了這樣一個有傲骨的阿哈,哈哈哈,有勇有謀!”阿瑪也高興得哈哈大笑。
兩名漢子分開人群將暮雨的阿哈扛出了議事廳。
章琥塔部有部眾1000餘人,其中可以披甲的男丁有300多人,如遇危及時刻,另有100餘健婦可上馬開弓助戰。屯落中還有200餘名阿哈。大部分都是從高鮮虜獲的邊民,還有少部分寧人以及其他部落的粟鞨戰俘。
阿哈們住在主家窩棚外的小窩棚里,平日裏主要負責耕作南山坡上的莊稼地,在關內寧人的潛意識裏,粟鞨人以漁獵為生,不事耕種,但翻開寧人浩如煙海的史籍仔細查找就會發現,其實粟鞨人種植高粱、東奴麥等農作物已有近千年的歷史。
戰時,精壯阿哈則要作為死兵身披雙甲第一波衝擊敵方的軍陣、營寨。戰後僥倖不死的阿哈將可能重獲自由之身,但即使獲得生理上的自由,政治上也必須仍舊依附於原來的主家......
暮雨家原本已經有了五名阿哈,其中有兩名高鮮女奴,兩名寧人男奴,一名野鶴戰俘。暮雨給新近捕獲的阿哈取了個名字——訥辛(大熊)。
不僅是因為這人的肌肉像熊一樣粗壯,更是因為在暮雨眼裏,他時常像熊那樣傻裏傻氣的,比如說,這人竟然不會耕地!
“可憐的孩子,要是沒被我抓到,他興許還在某個部落里當少爺呢吧......”黃昏時分,看着收割完高粱的小熊拖着疲憊的身影從南山上慢慢走下,暮雨的心中竟然微微泛起了一絲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