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獸影現

第十五章 獸影現

徐睿好久沒做過一個好夢了。

從親眼看到父親跳樓,屍體就墜在離他二三十米處的時候,他夜夜做噩夢。

噩夢蠶食着他的神智,裹狹了他的痛苦。

他最懼怕的事情每晚都會發生一次,重新連累他的靈魂再跳一次烈烈深淵。

每個晚上,在睡夢裏,他都要看父親再死一次。每天晚上,他的爸爸先是正好碰見他,然後會帶着好久都沒有的溫柔微笑,拍拍他的腦袋說:“小睿已經是個大人了。”

因為家裏出事以後,父親日日不願出門,每天都不洗澡、不換衣服把自己關在自己房間裏,所以那天,看父親又恢復了之前溫爾文雅的樣子,他以為父親是好起來了,他開心的不行,傻笑了半天。

然後,他就看着父親走遠,走到了鄰近的居民樓。然後頭也不回往上爬。

其實這是很奇怪的,他家並不住在這裏,他也不記得父親有什麼朋友住在這裏。

他本想追上去,問一問父親,但是有人叫住了他,於是他和那人多說了幾句話。

就是那幾句話的功夫,他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父親。

砰的一聲,平息了所有含笑的嘴角,泯滅了所有對未來的奢望。

人的一生真悲哀啊,總是在永不停息的錯過彼此。一輩子的父子緣分,原來一瞬間就可以到頭了。並且,錯過一次,就再也無法彌補了。

有時候他知道自己做夢,有時候他不知道。在無數次夢境裏,他總是一次一次看父親走遠。

而看着那個背影慢慢走遠,他無數次想喊,想攔住他,想再多說哪怕幾句話。

但是不行,故事的結局,永遠是父親的屍體砸在他身前,濺滿他一身的鮮血。

後來,母親病重后,他的夢裏,又多了滿身鮮血的媽媽。

夢裏的媽媽比爸爸,還要恨他。

但是今天,他沒有做那個噩夢。

被子裏是他好久沒有感受到的暖意,他輕輕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感覺自己的手也被人虛虛握住了。

有一個人正在牢牢擁抱着自己,她抱得很輕,帶着几絲小心翼翼,一點都沒碰到自己的傷口。但她也抱的很緊,全身都努力在靠近他。

所有的噩夢,所有的悲傷,都在溫暖的擁抱中暫時走遠,他好像又能重新呼吸了。他感覺到自己又是一個完整的人了,而不是一隻傷痕纍纍,血跡斑駁的獸。

於是他看着那個人,由衷露出一個笑容,說的很小聲:“小雪,謝謝你,好暖和呀。”

王雪其實早就醒了,但被窩裏的暖意帶着徐睿輕盈的呼吸聲,讓她一時捨不得起床,所以,看到徐睿醒了,她自然而然睜開雙目,輕輕一吻親在他眼睛上,感受到他的睫毛顫動,比蝴蝶羽翼還要輕盈,讓王雪也笑起來:“都是自己人,謝什麼。”

“不,你不知道,原來只要你在,我就不會做噩夢了。小雪,我太懦弱了。我真的想再見見爸爸媽媽,但是,以噩夢的方式見一次又一次,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似乎因為剛醒,又因為身邊溫暖,他反倒比之前還要坦誠,或許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開始用一種試圖輕鬆的語氣,對自己最信任的人,去說出自己的內心。

而不再是把所有都藏起來,把所有的痛和掙扎,所有的悲傷,全部都一動不動封在心底,直到把他完全壓垮這一天。

王雪用溫柔的目光凝視他,似乎能用這樣溫柔的目光包裹住和修補好他完全破碎掉的靈魂。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願意將你痛苦的部分和我分擔,我很高興。”

她摸了摸他的腦袋,將他軟軟的一頭雜毛揉的更亂些,散發碎在他的頰邊耳側,看起來又有點獃獃的傻氣了。

王雪於是滿意了些,好好一個傻傻的陽光少年,一個沒腦子的體育生,怎麼能突然像變聰明了,還總是生病!

一個傻孩子撐什麼病嬌人設,還什麼都要忍着,傻孩子就好好被寵着就行了。

至於那些事情....

那些沉浸在黑暗裏的東西。那些骯髒的東西,那些依然想裹挾光明的黑手。

全部,全部,交給更聰明的人去解決吧。

......

因為徐睿到底身體底子在那裏,所以短短兩周,就已經被王文也准許出院了。

這段時間,王雪也一步不離,每天都盯着他好好吃東西,滿意的看到他終於還是長出點肉,原本蒼白的臉頰終於又帶上了一絲紅暈。

她快活的盯着他,繞着他轉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驗收自己兩周的努力成果:“果然呀。”

“果然什麼?”這兩周,徐睿已經有點習慣她總是說一些不着邊際的玩笑話,也習慣她常常掉碼。他這才有點明白,小雪根本就不是一個高冷少女。

“美人就是美人,無論病着還是健康都好看!不過如果是自家美人,還是永遠永遠都不要生病比較好。”

“哦?是嗎?”他已經整理好自己的行李,迫不及待準備出門了,但看見小雪還是一副不想動的樣子,又無奈說:“小雪,我們要出院了。”

王雪的眼神卻突然凝住了,她一直盯着窗戶外面看,眼睛裏是他完全不熟悉的鋒利,仔細來看,甚至帶着一絲恨意。

徐睿快步走了幾步,也走到窗戶前面,盯着王雪看向的方向。

窗戶外面可以清晰的看到外面的廣場,因為天色還早,廣場上空蕩蕩的,沒什麼人,現在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女孩,男人正牽着一個小女孩的手,並遞給她一個小小的粉紅色氣球。

這一幕,應該無論誰來看,都看不出有什麼奇怪。

所以徐睿又偏頭看了王雪,卻發現她已經神色完全如常了。她又恢復了之前那副淡定的不行的樣子,她不再看窗外,而是看着徐睿說:“走啦小睿,不是要回去了嗎?”

她盯了徐睿好幾眼,總覺得差了哪裏,再細想,於是一拍手,從自己背包里撿了條灰色的長圍巾,然後替他戴上了。

“外面天涼,醫生叮囑過,你現在不能感冒的。哮喘再犯怎麼辦?”

他有點不適的摸了摸自己脖頸,總覺得有點不舒服,他之前從來不戴圍巾的,因為他總是要去運動,對他這樣奔跑在運動場裏的小巨人,身體無時不刻不在發熱,再冷的冬天只套上一件羊毛衫,就不會覺得寒冷。

那時對他而言,圍巾實在是負累而已。

所以現在一出門,就被王雪要求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一層套一層,包裹的像一隻大熊一樣。讓他實在感覺不習慣。

想了一下,又不知道怎麼反駁小雪,所以他將半張臉埋在圍巾裏面,說話聲悶悶的:“小雪,我沒那麼脆弱。”

王雪根本懶得理他這樣的小情緒,直接踮起腳尖,在他臉側啪的親了一下,她眼睛帶着笑意,話語卻很兇:“告訴你哦!在外面不許取下來!不許感冒,不許受傷,不然...”

“不然什麼?”

她臉龐微紅,話語已經在唇邊,吐出卻覺得有些羞恥,但她到底伸出手,緊緊握住徐睿的手,然後全部講出來:“不然我就拚命哭,你受傷一次,我就哭一次。哭到你也明白,擔心別人的同時,也要擔心自己才好。”

走出一起住了兩周的醫院,像走出一個巨大的夢魘。

王雪緊緊握着徐睿的手,經過醫院門口那個廣場的時候,那對父女已經不在那裏了。

她咬緊了牙齒,憤怒到全身都快要熊熊燃燒。

她不會看錯。剛才的中年人和小女孩,就是當年的未名湖畔,將刀間插入徐睿胸口的流浪漢,和當時徐睿努力護在身後的小女孩。

腦洞世界,可真是小。小到狗血無時無刻不在敲她的門。

這個穿着正常的中年男人,是怎麼在短短五個月,就可以變成未名湖畔上的流浪漢?他當時要殺的人,那個小女孩,原來早已和他狼狽為奸,他們的目的只為了要徐睿的命。

那麼,到底是誰在操縱這一切?到底是誰,把這個少年的世界攪和的一片破碎,最後,還要把這個少年,親手推進死亡的無盡深淵?

“小雪,你在看什麼?”徐睿拉着王雪的手,不太明白她突然就不動了,眼睛只怔怔盯着前方的廣場。

王雪聽見徐睿問她,連忙變換眼神,靠近徐睿,攬住了他的腰。

他骨相生的極好,並且之前長期健身,就算瘦了一大圈,本身的輪廓還在。纖腰寬肩,天生的衣服架子。

這樣美麗的生命,只要能讓她輕輕靠一靠,就能讓她從怒火滔天中平靜下來。

“沒什麼,就是看到一個故人。小睿,我餓了,咱們快點去吃早飯吧,你想吃什麼?”

“想吃牛肉米線,就是我們小時候常去的那家。”

“小時候常去的那家?”

王雪閉目想了想,腦袋裏首先浮起來的,居然是兩個小孩子手拉手在朝陽中一起走向早餐鋪的場景。

自己和小睿,居然還有過這樣的時候嗎?

再仔細想了想,她突然想起來了,那個時候,因為父母總是忙着自己的工作,根本無暇顧及她,而她總是一個人,自己關在那個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想事情。她也習慣了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阿姨發現她相比於同齡的小朋友表達能力差了一大截,估計告訴了自己的父母。而自己的父母做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多抽出時間來陪陪她,而是拜託他們的老朋友,就是徐睿的父母來多多看顧一下自己的孩子。

在飯桌上,他們輕描淡寫的說出了這件事:“小雪,明天開始,會有一個弟弟來陪你。”

剛開始,有個弟弟是真的開心。她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她每天帶着弟弟一起去逛街,一起去玩泥巴,一起去吃飯。

但是後來,這個弟弟身體不好,這個弟弟總是生病,這個弟弟比她可愛的多,善良的多。而王雪父母的愛,本來就單薄的可憐,分給徐睿一點點關注,分給王雪的就一點就沒有了。

所以她心裏開始想,小睿有那麼多人愛他,他有他的父母的愛,他有好多人好多人的喜歡。卻連自己父母給自己的一點點愛都要奪走。

所以,那個時候,王雪的心裏,才對着徐睿埋下了討厭的陰影。

她偏頭,又偷偷看了一眼徐睿。

他應當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了。五官清秀卻不女氣,濃眉飄逸,卻帶着一雙隱含秋水的雙目。

這段時間他瘦了些,之前的嬰兒肥全部消失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之前臉上隱約帶着的一絲天真雛氣完全不見蹤影,只剩下驚人的艷色。

既明艷又憂鬱的花朵,讓人總忍不住去看一眼又一眼,也因為是如此的美麗,也總讓王雪疑心他的脆弱。

“怎麼了?”少年抬起他琥珀色的眸子,彷彿可以穿透時光和歲月。

王雪搖了搖頭:“我想起那家米線了。真的很好吃。不過,你不許放辣椒。”

少年挑了挑眉,他一直嗜辣,就算後來胃病嚴重,一邊吃,一邊胃痛,他也從來沒停過。

他這才想到,是不是小雪回來了,他一輩子都吃不了辣椒了,所以他露出苦兮兮的表情,有點委屈的說:“小雪...”

暴躁王雪伸出手敲了敲他的腦袋:“一點都不可以!本來連米線都不行!你現在應該以粥食為主,但今天你表現好,才准吃一點點。”

聽到這個答案,徐睿偏過頭,雙目只往地上看,長腿多邁了幾步,自己一個人就走到前面去了。

朝陽照耀,將少年的身影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王雪快步走,追了他了幾步,又拉了他的手,仔細看他的神色:“怎麼了?生氣了嗎?”

但見到面前的徐睿,眉目里哪有半點怒氣。他眼睛閃爍着細光,耀着永遠的孩子氣:“我就想看看小雪會不會追上我。”

他稍微彎了下腰,將腦袋靠在王雪的肩上:“小雪願意追上我,真好。”

這就是世界上最愛撒嬌的小朋友了!

王雪都來不及拍拍他腦袋,就聽見他又說:“我怎麼會生氣呢?又有人願意進到我生活里了,並且,那個人不是其他人,而是你啊,小雪。”

“你願意埋怨我,願意干涉我,願意....願意來喜歡我,這對我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王雪聽到徐睿這麼說,他的聲音低低,帶着一絲絲捉摸不定的柔軟和脆弱,於是她低下頭,吻了吻他的發頂,然後抱住他。

她的嘴邊含着笑,眼睛閃着光。

但她沒有看見,埋在她脖頸間的少年,眼睛裏哪有半點開心之意,全是沉沉的悲傷和哀愁。或者....如果仔細去看,除了這些無可奈何的悲哀情緒,應該還會有更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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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山越嶺,找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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