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五回
夜半時分，那場火就燒起來了。
火勢那麼大，加上風，不多久就蔓延成了一片火海。
萬貞兒看着被大火封住的門，驚恐萬狀，渾身就跟癱了似的，連步都邁不開了。
幸得這時有兩個太監鋸斷了背火這面的窗戶，跳進來將她救了出去。
等她再回頭時，她的寢殿已經不見蹤影，只有艷麗的火舌在上下翻騰，左右搖擺，彷彿一條瘋狂的游龍。
這一場大火將昭德宮的一半焚為灰燼。死了十三個宮女、太監，其中就有藍水月。
藍水月的屍身已燒成了炭，但她手上的一枚玉鐲卻仍光彩照人。
那是萬貞兒以前賞賜給她的。她的屍身旁邊丟着一個已然燒裂了的瓷缸，那是宮中裝菜油用的。
可以斷定，這火是藍水月潑油之後再點燃的。她最想燒死的應該是萬貞兒。
假如她知道萬貞兒死不了，也許她自己就不會自焚於其中了。
那場大火之後，萬貞兒移居別處，足足病了兩個月。
病癒后，她再也不肯回到已經修好的昭德宮。
朱見深無法，只好花大價錢將安喜宮重新裝修。
一年之後，萬貞兒正式搬入安喜宮。
現在，安喜宮是整個紫禁城最為富麗堂皇的一座宮殿。
“去，去叫張敏來!”
萬貞兒又嗅到了三年前那場大火灼人的焦臭，她不斷地哆嗦着，口裏囈語不斷。
奇怪的是，她一句也沒有喊過皇上。
而皇上也似乎把她忘了，在她生病的這幾天沒有來探視過一次。
貞兒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她知道皇上這會兒在生自己的氣，所以，她的夢囈是關於張敏的。
她要找張敏問個明白。
“去，找張敏來!”
張敏站在皇上賜給自己的宅子裏，臉上一副夢幻般的表情。
這房子那麼精巧，那麼雅緻，像他住的宅子嗎?他一會兒摸摸紅漆雕花窗，一會兒看看案桌上的影青梅瓶，在床上躺躺，又在椅子上坐坐，簡直不知如何去消受。
“啊哈，我有房子了，我有房子了!”
突然間，他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又拍胸脯又跳腳的，口裏嚷嚷着，其狀若瘋。
他就這樣瘋着把所有房間轉了個遍。當他轉回大廳時，卻倏地跪伏下去，痛哭起來。
“皇上，這房子是好，可是，我活不了呀!我沒法活呀!皇上，謝謝您的大恩大德，張敏來世再報吧!”
他邊哭邊叩頭，臉上滿是淚水和塵土。
“娘娘，不是我說您，您有些事兒做得太過分了，張敏也沒辦法呀!不是我不聽您的話，實在……實在是不能昧良心啊!娘娘，我死了您就不恨我了，是嗎?好，那我就死吧!”
張敏對着桌子上那個影青梅瓶認認真真地說，彷彿萬貞兒就躲在梅瓶裏邊似的。
然後，張敏換了套新衣裳，又從懷裏取出塊金子，一仰脖子，勉強吞了下去。
爾後，人一倒，筆直地躺在床上。
但是，痛楚使得他不停地掙扎，不一會兒，竟滾到地上。
他口裏淌出的血在青磚地上留下了一些斑駁的圖案。
他掙扎的時間不長，沒多久就腿一伸，駕鶴西去了。
西內別館裏，今天是一片喜氣。
穿戴一新、容光煥發的紀小芙已經被封為淑妃，今天就要移居永壽宮了。
此刻，鑾車已在院子裏等待，但紀小芙卻抱着吳玉珠不肯放手：
“姐姐，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您，嗚嗚!”
紀小芙這會兒倒像個十幾歲的少女了，拚命地哭，對吳玉珠的依戀之情溢於言表。
“小芙，你終於熬出頭了，快去吧，啊!只是別忘了你這個苦命的姐姐，時常來看看我。”
吳玉珠說著，自己也哭了起來。
“姐姐，過一段時間，我就讓皇上接您一起過去。只是……只是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了。”
紀小芙激動之中另有一種恐懼。
也許是被皇上臨幸后坎坷與磨難太多，她意識到宮中作主的並不是皇上，而是萬貞兒。
所以，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喜慶之中蘊含的那份兇險。
“小芙妹妹，別這麼說。你現在有了兒子——皇上現在惟一的兒子，她還敢怎麼樣?你大膽地出去，別理她!”
吳玉珠對萬貞兒滿懷仇恨。這些年，她似乎就是靠這仇恨生存下來的。
“娘娘，該起駕了。”
儘管說話的是一個陌生太監，但這語氣、這用語都跟那天來接寶兒時梁芳的催促一模一樣。
“姐姐，多保重啊!”
“妹妹，你也多保重啊。別忘了姐姐!”
兩人又哭了一通，這才無可奈何地分了手。
當鑾車消失在宮門口時，吳玉珠眼前一黑，順着牆根兒溜了下去。
仁壽宮裏，朱見深和周太后、王皇后正在逗弄寶兒，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寶兒經過七八天的調養，光鮮了不少。
變化最大的是他的神態，以前的那種沉默與敵意還有畏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變得活潑、愉快，同時又保有了他在苦難中養成的善解人意和機靈。
這時他正站在几案前，凝視着插在瓶中的鮮花，臉上一副嚴肅的表情。
“爹，奶奶，這花兒太可憐了。以後不要再剪它們，它們的媽媽還在樹樁上，它們會心疼的。”
“這孩子，心腸仁義得很。唉，難得!好了，丑兒，聽見沒有，以後不許剪花兒了。”
可能是由於缺乏愛情與愛撫，周太后看上去比貞兒老不少。
她的牙已掉了兩顆，這使她看上去比以前慈祥了一些。
王皇后已經成熟了，儼然一位絕世美女。
只是她神態冷漠、恍惚，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對寶兒她不冷不熱的，偶爾笑笑，神色頗為酸楚。
“爹，外面有人說話，是我娘來了么?”
寶兒的耳朵一直豎著。他的話音剛落，侍婢就領着紀小芙進來了。
她進門的那一剎那，周太后和朱見深都愣住了。
“好個俊俏人兒!”
周太后止不住誇道。而朱見深的心卻癢起來，一雙眼睛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臣妾紀小芙叩見太后、皇上、皇后，太后、皇上、皇后聖安。”
“起來，坐，坐這兒。”
周太后拍着身邊的綉墩，讓紀小芙坐。
看樣子她很喜歡紀小芙。紀小芙聲音婉轉，語言端麗，聽她說話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娘，娘!我好想你。咦，大娘娘呢?她為什麼不來?”
寶兒蝴蝶般飛過去，雙手抱住紀小芙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