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三回
“兒呀，你去吧，去見你爹爹。記着，你爹他穿着黃袍子，留着大鬍子，見了他，要喊父皇，明白嗎?”
紀小芙硬咽着說罷，摟着寶兒放聲大哭起來。
吳玉珠想到寶兒母子已經熬出了頭，自己的苦海卻遙無涯際，禁不住也放出了悲聲。
寶兒一見她倆哭，也跟着哭。
而張敏想到自己徹底得罪了萬貞兒，今後自身難保，也是淚如泉湧。
其餘人看到他們悲切，也觸動了情懷，一時間，西內別館裏淚流漂枕，哭聲震天。
“好了，各位，這是大喜的事情，怎麼哭了呢?皇上在那兒等久了，咱們該走了。”
最後還是梁芳勸住了大家。他一直沒哭，臉色陰晴不定地站在那兒。
當寶兒坐進龍輦時，他開心地喊了起來：
“娘，大娘，你們等着，我叫父皇把你們一起接走，好嗎?……嗚嗚……我不去了，我要娘!”
到底是孩子，又從未離開過這幾間黑屋子，高興過後，寶兒還是被離別的悲傷擊倒，一路哇哇哭着被人抬走了。
“老張頭，這回你可在皇上面前露了臉啦!你這事兒辦得滴水不漏啊。佩服，佩服!”
梁芳這些年一直緊跟萬貞兒，如今見自己眼皮子底下冒出這麼一件事，而且還是紀小芙的孩子，心中很是不平。
想當初自己曾對萬貞兒隱瞞皇上的行蹤，如今這事兒非但不能為自己增光，反而有可能損害萬貞兒這棵大樹，而他與萬貞兒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他怎麼能不難過呢?
龍輦一離開西內別館，他就陰陽怪氣地埋怨起張敏來。
可是，等他看見張敏那副絕望的表情，心裏突然明白了，也就釋懷了。
“好了，老張頭，別這樣兒，你有這麼大功勞，就等着皇上犒賞你吧!”
梁芳惡毒地譏諷起他來。
張敏報之以緘默，蒼老的臉上滿是淚痕。
“怎麼還沒到呢?去看看來了沒有。”
朱見深活了大半輩子，這是頭一回真正着急。
他站在乾清宮門口，翹首以待，焦灼得不行。
身邊一大幫太監也陪着他等待，人人的臉上都流露出興奮與好奇。
“來了來了，皇上，您看!”
一個太監忽然指着宮門口說道。
果然，黃金燦爛般的陽光下，華麗的龍輦忽忽悠悠地過來了。
“兒子，兒子，你快下來，讓朕看看!”
朱見深跑過去，邊跑邊喊，聲音都是啞的。
太監們了解他的心情，一溜小跑地抬着龍輦過來了。
龍輦一落地，不等張敏、梁芳伸手，朱見深自己就將帘子撩了起來。
“父皇，我是寶兒!”
寶兒倒是機靈得讓人心疼，他一見朱見深的黃袍，就脫口喊了起來，把個朱見深給弄呆了。
“天哪，朕的兒子!都這麼大了。朕……朕真的有兒子了!”
朱見深抱起瘦弱、臉上淚痕猶在的寶兒，喜極而泣。
寶兒睜着一雙機靈、深沉、多少有些哀怨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朱見深一會兒。
忽然間，他伸出小手，用衣袖替朱見深揩起了眼淚，口裏還喃喃地說：
“父皇，你不要哭，大娘說了，哭不是好孩子。父皇，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見我呢?我不淘氣，我一直都很乖。我娘不讓我到院子裏去，怕讓人看見，我就坐在房間裏面玩螞蟻。”
寶兒很聰明，知道這個大娘和娘口裏的父皇擁有無限的權力。
他一點都不怕生，絮絮叨叨地說著，彷彿自小在朱見深跟前長大似的。
聽他說得如此辛酸，朱見深不由嚎啕大哭。
“皇上，皇上，這是喜事兒，您別哭壞了身子。”
梁芳殷勤地遞上毛巾，一邊用眼瞄着張敏。
張敏退了幾步，隱在人堆里。不想這一切倒牽引了朱見深的目光。
“張公公，朕謝謝你。梁芳，着人在宮外賞張公公一座宅子，特許你夜晚出宮居住。”
朱見深邊抹着淚邊下聖旨。
這邊張敏聽了，一拜到底，額上是汗，臉上是淚，謝恩時語不成聲，不知的人以為他是高興，知道的人卻明白他在害怕。
的確，皇子的事兒一傳出去，萬貴妃絕不會饒過他的。
“梁芳，明日詔告天下，朕皇嗣有人了。派特使祭山川河海，保佑朕國本永固、國脈長遠。兒子，爹領你吃飯去。”
朱見深一把將寶兒舉到了肩上，父子倆往乾清宮走去。
這時寶兒說出的一句話再次讓朱見深落了淚。
寶兒說：
“爹，我四歲的時候吃過一頓肉，可好吃了。你這兒有肉嗎?”
眼淚倏地從朱見深頰上淌了下來。
許久，他才哽咽着說：
“兒子，爹這兒有很多肉，管你吃個夠。”
“那太好了!我要讓我娘和我大娘也吃上肉，她們可瘦了!”
“你大娘是誰啊?”
朱見深黯然之餘有些好奇。
“就是白頭髮的吳娘娘啊!我娘說，自小就是她把我養大的，沒有她就沒有我。我娘說等我有肉吃的時候，一定要記着大娘。爹，你多給我幾塊肉好嗎?爹，你怎麼啦?”
朱見深怎麼啦?他難受，太難受了。
自己貴為萬乘之君，生個兒子卻幾年沒吃過肉!
而且這兒子能活下來，還多虧了那個以前自己深惡的女人吳玉珠。
說實在的，這些年他很少去想她。宮裏的女人太多了，他沒空去想她。
但他絕沒想到，那些廢黜的嬪妃會活得如此艱難。
這一刻，他有些良心發現了。
“兒子，你放心，爹會讓她們吃肉的。”
萬貞兒的消息總是很靈通，這次也一樣。
去接寶兒的隊伍也許還沒到乾清宮，她就已經得了報告：
“娘娘，沒錯，是紀小芙的兒子，六歲了。聽說一直放在西內別館，由吳娘娘幫着養大的。當初，張敏和藍水月騙了您。”
當打探消息的太監告訴萬貞兒這一真相時，萬貞兒當場氣昏了過去。
慌得大黑塔等侍婢趕緊掐她的人中，又讓她嗅了一會兒波斯國進貢的蘇合香油，這才悠悠醒轉。
“群小無狀，欺人太甚。群小無狀，欺人太甚!”
萬貞兒醒轉后並沒有大怒，而是兩眼失神地望着虛空，口裏反覆念叨着這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