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姐妹反目
閔幼株今日穿得非常素凈。月白色的廣袖長袍,只用了一根黑色腰帶束住。頭上也只挽了一個垂掛髻,用梨蕊簪做裝飾。待整理妥當,綠枝愣了愣,覺得今日的裝扮並不適合小姐。小姐本來就瘦,那一身白倒顯得她更羸弱了兩分。
閔幼株卻很滿意今日的裝扮。她死後沒有人為她服喪,她自己還不能為自己服喪了嗎?想到要去徐府,閔幼株眼波一轉,一陣極淡的漣漪緩緩散開。
辭別廖氏時,廖氏直說不見。閔幼株便由綠枝攙扶着出了府門。待上了馬車,發現駕車的竟是青竹,閔幼株愣了愣,倒是綠枝在旁偷偷地笑了一聲。閔幼株便猜到是綠枝幫的忙。臉上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因是青竹駕車,一路上三人倒是有說有笑了一陣。中途路過楊柳街時,閔幼株不經意間撩開車簾,卻正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拎着一隻大桶放到了屋門口。
青竹駕車看到這一幕,便嘆息道:“楊柳街的幾口井估摸着也快乾了。哎,這老天什麼時候才能下場雨啊?”青竹這麼一說,閔幼株便看向了兩旁其他的房屋。發現有十餘家的屋門前都擺着大桶大缸。
閔幼株一驚,心裏暗暗算了一下,發現代國這邊竟有四個多月沒下雨了。天都尚且如此,不知那些貧瘠之地又變成了什麼樣兒……如今她在裕國公府,尚未聽下人們談起旱災,但長此以往,這一天終究是不遠的。
綠枝沒閔幼株想得這麼複雜。她只是有些憂心家裏。“也不知道家裏的田地怎麼樣了……”青竹忙問道:“你家是靠哪邊兒的?”
“曲水巷那。”
“那邊我去過,還好,還有幾口井能用。”綠枝聽了便放了一半的心。但心底的思念之情到底被勾了出來,雙眼便愣愣地看向了車簾。
一時間,馬車上倒安靜了下來。
到了徐府,青竹拉着馬車去了偏門,閔幼株和綠枝則隨着丫鬟的指引先到了閔瑤那兒請安,再去往徐蒹的院子。
一路上的景緻是閔幼株所熟悉的,但那熟悉中又夾雜着一絲陌生。她離開徐府那會兒園子裏正盛開着紫薇花,花團錦簇,一片絢爛。
而如今……卻差不多都謝了。只有零星幾朵還顫巍巍地掛在枝頭。閔幼株路過紫薇樹枝幹時,突然伸手,將離她最近的那朵花摘了下來。綠枝以為閔幼株想簪在發上,卻發現她只是張開手任花朵落在地上,隨後繡花鞋踩過,只留下一片狼藉。
到了徐蒹的院子前,廊下的兩個丫鬟正輕聲細語地交流着什麼,見她們來了,臉上便露出了難色。閔幼株猜到徐蒹是不想見人,她微微笑了一下,便開口道:“讓我與表姐說說看吧。”丫鬟們對視了一眼,便往兩旁退去。
閔幼株扣了扣屋門,屋裏便響起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滾開!我誰都不要見!都給我滾!”
“表姐,是我……我是幼株。國公爺和太太聽說了你的事很擔心,便讓我來看看你。”閔幼株了解徐蒹,她的脾氣的確大,但比脾氣更大的卻是臉面。自己的地方她如何橫都可以,但絕不會將臉丟到外面去。即便那是她舅舅家……
徐蒹在屋裏深吸了幾口氣,又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出聲道:“表妹來了,為何不通傳?你們這些下人最近是越發懶怠了,混不將主子放在眼裏!”這話雖是在責備奴婢,但更多的卻是遷怒。徐蒹如今是極度不想見外人,特別是知道事情經過的閔幼株。
閔幼株卻並不介意徐蒹的暴脾氣,隨着屋門打開,她好脾氣的朝兩旁的丫鬟笑了笑,才抬腳走了進去。
屋裏的光線有些昏暗,窗欞上也都用帘子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這般佈置,哪裏像是閨房,倒像是許久無人入住的陰宅。閔幼株拿出帕子遮了遮鼻尖,待走進內室時,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徐蒹身上。
多日不見,原本光鮮亮麗的徐蒹此時面色蠟黃地裹在被子裏,她雙手緊緊地捂住腹部,只上半身坐了起來。見閔幼株進來,徐蒹本想敷衍地笑一下,但嘴角卻像是被扯住了一樣,最後只得僵着臉看着閔幼株落座。
屋裏的下人早在閔幼株進來時,便退了出去。此時徐蒹抬起頭,正對上閔幼株那雙黑漆漆的雙眼。徐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將閔幼株打發走,卻不想被對方搶了先。
“聽聞表姐這幾日茶飯不思,我有些擔心,便想着來探望你。是我冒昧了……”徐蒹聽了這話,冷笑着應道:“你我才認識多久?便是我親妹妹如今也懶得見我,你這關心,來得倒是奇怪。”
閔幼株聽了這話搖了搖頭道:“表姐想必是知道我的。娘親是國公爺身邊的洗腳丫鬟,我生在莊子上養在莊子上,直到最近才被接回了裕國公府……如今進府也已經有些時日了,但府中沒有同齡姐妹,兄長們又都大了,我心裏一直孤單得很。
那日,你與二表姐過來,雖戲耍於我,我卻打心眼裏覺得高興。”閔幼株說得坦蕩,倒讓徐蒹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你可真是個傻的,明知道我跟二妹是戲耍於你,竟然既不哭鬧,也不告狀。”
“我若哭鬧,與誰哭鬧?我若告狀,又與誰告狀?”徐蒹剛想答——裕國公,但想了想閔幼株的身份,便鄙夷地說道:“也是,就你這樣的性子和身份,誰會去護着你。”
“表姐說的是。我呢,人笨笨的又沒主見,說話也不伶俐,並不討人喜歡。”
“知道就好。”
“所以我很羨慕表姐。”
“羨慕我?”徐蒹剛打算仰一仰頭,但手觸到腹部,臉色又陰鬱了下來。“羨慕我什麼?我的肚子?”放在腹部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卻不想被一雙小手握住了。
“表姐人長得漂亮,性子又直爽,我當時見了,既羨慕又歡喜。比起二表姐的乖巧文靜,大表姐更讓人打心眼兒里想要親近。”閔幼株說這話的時候,表情非常誠摯,雙眼卻下意識地眯了一眯。
徐蒹平日裏雖與徐葭感情不錯,但兩人是雙生子,之間也免不了競爭。徐葭因為文靜內斂,沒少被父親母親稱讚。而自己則因為脾氣大性子直,總被罵沒心眼兒。
如今,兩人又因為口角鬧掰了,徐蒹正心頭不順,便出言刻薄道:“算你有眼光。你別看你二表姐一副文靜樣兒,心裏比誰都自私!你都不知道,那時候我們還小,她啊……”
徐蒹之前並沒有跟人說過徐葭的壞話,如今一起頭,卻一發不可收拾。從五歲開始,一直滔滔不絕地說到了十五歲。閔幼株自始至終只是安靜地聽着,並不打斷徐蒹。
徐蒹已經有好幾日沒跟人這麼痛痛快快地聊天了,她積攢了許多的怨氣和怒氣,一股腦地都說給了閔幼株聽。在她看來,閔幼株膽子小,又想親近她,自然不會將這些話外傳。
於是乎,只一個上午的時間,兩人竟從隔着一個人的距離,變成了頭挨着頭說悄悄話的好友。末了,還留下閔幼株一起用了午膳。這可高興壞了閔瑤,畢竟徐蒹已經有好幾日沒好好吃飯了。
席間,依舊是徐蒹在說,閔幼株時不時地附和幾句,自始至終閔幼株都沒提過徐蒹腹中的胎兒,倒讓徐蒹覺得既輕鬆又自在。待用完了午膳,閔幼株抹了抹嘴角,告辭而去。
第二日,閔幼株又坐了馬車來探望徐蒹。裕國公閔琨知道了這件事,還暗地裏誇了閔幼株幾句。而徐府,閔瑤和徐清淮自然是歡迎閔幼株的。徐蒹對閔幼株的印象也不錯,唯有徐葭,在屋裏有些悶悶不樂。
閔幼株依舊一身素凈打扮,來了也只是聽徐蒹抱怨這抱怨那,等用過了午膳,她才坐車回了裕國公府。隨後第三日、第四日,她都會過來陪伴徐蒹。時間久了,徐蒹才漸漸地開始對她說起了這個肚子……
待第五日,閔幼株臨走之前,突然從懷中抽出了一封信。“是四哥臨出門時,求我帶給表姐的。我本不想拿出來,但如今這種情況,總得想辦法化解。”
不待徐蒹說話,閔幼株又繼續說道:“私心裏,我覺得四哥配不上表姐。但這世上‘情’之一字最是難解。恐怕四哥是真心愛慕表姐才做下了錯事。我將這封信放在桌上,表姐若不想看,便燒了吧。”說罷,也不等徐蒹回話,就徑直出了門。
徐蒹這幾日被閔幼株明裡暗裏勸了幾句,心裏也有些想開了。到底是正思慕男女之情的年紀,徐蒹猶豫了一下,便下床拆開了那封信。而門外的閔幼株此時正立在屋檐下側耳聆聽,待聽到下床的響動,這才微微一笑出了院子。
如此這般又過了五、六日,徐家和裕國公府正式交換了庚帖,徐蒹和閔安南的婚事也提上了議程。這日,妹妹徐葭終於耐不住寂寞,想要去找徐蒹。
卻不想剛進院子,便聽到了一連串的說笑聲。細細聽着,其中一人自然是她的姐姐徐蒹,而另一人……徐葭臉色一變,也不等丫鬟通傳,便推開了屋門。
屋裏,徐蒹和閔幼株俱都吃了一驚。當對上徐葭憤怒的雙眼時,閔幼株勾唇一笑,徐蒹則面露不虞。“喲,這不是我的好妹妹嗎?許久不見,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徐蒹的話裏帶着氣,畢竟徐葭已經有將近半個月沒來看望她了。徐葭也不理徐蒹刻薄的言語,而是看向閔幼株吼道:“你有什麼資格坐在我姐姐身邊!”
閔幼株微微一愣,表情黯然地想要離開徐蒹身邊。卻不想徐蒹一把抓住她的手厲聲喝道:“她沒資格,難道你就有資格嗎?身為我的親妹妹,我出了事不陪在我身邊,反而自顧自地跟個沒事人一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前兒個還跟海蘭她們去逛了胭脂鋪子。那可是我的好姐妹,如今倒成了你的姐妹了。”
“姐姐這說的是什麼話!要不是你前兒個冤枉我,我會不顧你嗎?”
“我冤枉你?你倒是說說看我哪裏冤枉你了!”徐葭剛想上前跟徐蒹辯駁,卻不想閔幼株攔在她面前勸道:“大表姐的身子如今不能受氣,二表姐你少說幾句吧。”
閔幼株說著這話的時候,背對着徐蒹,卻朝徐葭露出了個挑釁的笑容。徐葭當即一怒,便要推開閔幼株。卻不知,是不是因為力氣過大,竟把閔幼株推倒在了桌旁。
徐蒹也不見得跟閔幼株有多深的交情,但徐葭推倒閔幼株卻是拂了她的臉面。徐蒹護着肚子,滿臉陰沉地起身喝道:“你今日推了她,是不是明日就要來推我了?徐葭,你給我出去……我這裏不歡迎你!”
徐葭不敢置信地看着徐蒹道:“你有沒有腦子?她根本不是好人,她剛剛還朝我笑了!”
“我話不說第二遍,你給我出去!”
“徐蒹,你當真是眼瞎了,不信我,卻信她!有你後悔的一天!”說罷紅着雙眼跑出了屋子。
徐蒹被這句話氣得不行,正撫着胸口喘氣時,閔幼株已經自己扶着桌角起了身。她看了一眼徐葭跑出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徐蒹,才走到她身旁勸慰道:“二表姐可能誤會了什麼,我還是去跟她解釋一下吧。”說罷疾步要出屋門,卻又在臨出門時折了回來。
徐蒹心裏微微一跳,閔幼株便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這是四哥今日給我的。”將書信放到桌上,閔幼株這才走了出去。
徐蒹拿起書信,忍不住想起閔幼株前幾日說過的話:流月大人固然是仙姿卓然,但總有種鏡中花水中月的感覺。那是看得到摸不到,即便摸到了,也是一碰就碎的。而四哥雖普通了些,但比起流月大人,卻多了一份對大表姐的真心。
徐蒹想到前幾日書信中所表達的纏綿情意,手不受控制地拆開了這封新的書信。
而另一邊的閔幼株自然在徐葭的院子前無功而返。她原本也只打算做個樣子,便索性叫上綠枝準備打道回府。
上了馬車后,閔幼株正閉目養神,卻不想綠枝在旁邊輕輕地“咦?”了一聲。閔幼株睜開雙眼看去,卻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閔琨的貼身總管德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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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順今日只穿了一身細布衣裳,手裏提着個包裹,鬼鬼祟祟地繞進了一個衚衕。閔幼株看到德順,微微一頓,便轉頭對綠枝說道:“你不是想你爹娘了嗎?趁今日出府不如回家看看。青竹,你送綠枝去曲水巷,稍後到街對面來接我。”說罷,也不管兩人的反應,竟一躍身跳下馬車,往街對面行去。
綠枝同青竹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有些擔憂。
“小姐這是要去哪裏?我總覺得不妥,青竹,我們還是跟上去吧。”
青竹看了一眼閔幼株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道:“小姐這是有私密事,要避開我們……罷了,我還是送你去曲水巷吧。”
“可是……”綠枝還想說什麼,卻被青竹打斷了。“小姐不讓我們跟,自然有她的道理。若我們不聽她的話硬往上湊,萬一壞事了可怎麼辦?”青竹說的話很有道理,綠枝略一想,便點了點頭。但心裏到底生出了一份牽挂。
而另一邊的閔幼株,正小心地跟在德順後面,往衚衕深處走去。
之前,她曾拖青紅去打探德順的口風,但德順嘴緊,只透露了閔琨有外室。但具體有幾個,在哪兒,卻不得而知。今日雖不知道德順要去幹什麼,但這無疑是一次機會。瞧着德順越發小心的姿態,還有瞻前顧後的模樣,閔幼株的心口“咚咚咚……”地跳了起來。
德順今日是不是要去見閔琨的外室呢?而那個人會不會就是自己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