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閔琨的外室
閔幼株的心裏一直都隱隱地期待着娘親的消息。她覺得她還活着,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裏活着。只要自己往前走,將周圍的阻礙盡數除去,她便會在遠方,等着她,一直等着她過來。
忍住眼角的澀意,閔幼株將腳步放得更輕了,步子也邁得更小了。只要不將德順跟丟,遠一點兒也無妨。
約莫走了半盞茶的工夫,德順終於在衚衕盡頭的小院子前停下了腳步。他左右看了一眼,見周圍沒人,便輕輕地敲響了院門。
咚咚——咚咚咚——咚——
有節奏的敲擊聲后,一個頭髮花白,駝着背的老婦將院門打開。她見了面前的德順,輕微地點了點頭,便將人放了進去。閔幼株將身子蜷縮在不遠處的一個石獅子後面,只露出小半張臉盯着前面的院門。院門自合上后,便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交談聲,沒有腳步聲,彷彿眼前的小院子沒有人住一樣。
閔幼株向來很有耐心,她用雙手抱住雙腳,輕輕地坐到了地上。帶着暖意的風時不時地掠過臉龐,閔幼株恍惚間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跟娘親相處的畫面。
溫暖寬厚的雙手,美麗卻有些虛幻的臉龐,還有時不時的輕聲囈語。她總是這麼快樂,這麼知足。別人說她這番樣貌當妾可惜了,她卻只是笑着看父親,牽起他的手。別人說她只生了個女兒,以後沒用,她卻說比起兒女都無的人家,她已經很幸運了。
那時候,春日萬物復蘇,她帶着她游遍了徐府的每一個角落。夏日酷熱難當,她將她放在膝上,扇子從不離手。秋日花葉凋零,她便帶她去莊子上采各種瓜果做點心、做飾物。而到了冬日,她便將她裹在自己的披風裏,為她擋住所有的風雪……
想着想着,閔幼株的臉龐上不禁流下了一滴淚。感覺到臉上的冰涼,她趕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就在這時,一陣暗啞的木門聲響起,閔幼株探出身去看。正見到德順兩手空空地踏出院門。
將身子往裏面又藏了藏,閔幼株直等到德順出了衚衕,才站起身打量起了眼前的這座院落。
有些陳舊的院門,爬滿蔦蘿的院牆,黯淡無光的瓦頂,如此不起眼的院子,又有誰能想到它跟裕國公府有關係呢?閔幼株低頭看了眼掛在腰間的三個荷包,深吸了一口氣,便走到了院子門口。
她記得德順剛剛敲擊院門的節奏。
咚咚——咚咚咚——咚——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花白頭髮的老婦正垂着眼往外看,卻不想耳中一痛,接着迷迷糊糊地便失去了意識。閔幼株一把推開她,往正房走去。
是娘嗎?是她嗎?閔幼株繃緊身子,大步上前推開了屋門。
嘭——
屋裏的人顯然被嚇了一跳,緩緩轉過了身……
當看清那人的臉時,閔幼株咬緊下唇。失望從她的眼底緩緩散開。
那是一位略有些發福的中年女子,蒼白浮腫的臉龐,大而扁的鼻子,不算好看的嘴型,只一雙眼隱隱有些魅色。閔幼株剛推開門時,中年女子非常緊張,待看清了閔幼株的臉后,她便放鬆了下來。
“哪裏來的小兔崽子,闖到老娘屋裏來了!”
閔幼株正心情不佳,也反唇相譏道:“哪裏來的醜婦,真是看瞎本小姐的眼了。”
“你!”中年女子欲罵回去,卻正對上了閔幼株的眼睛。
黑洞洞的細長雙目,眨也不眨,就這樣直勾勾地看過來,讓中年女子莫名覺得有些瘮人。而閔幼株在打量她的時候,心裏也漸漸升起了疑惑。
這女子的長相實在不怎麼樣,別說是閔琨,估計連德順都看不上。難道她是德順的哪個親戚?可是親戚,他為何又要這麼小心翼翼?
閔幼株吃不準這女子的身份,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力地撞向了她。中年女子沒想到閔幼株會突然發難,一屁股便跌在了冰涼的地板上。她“哎呦……哎呦……”地叫起來時,一支尖利的簪子抵在了她的脖頸處。
“說!你跟裕國公府是什麼關係?”
中年女子咽了咽唾沫,剛想反抗,簪子又逼近了一分。一絲鮮紅順着脖頸流到了衣襟處。中年女子這才意識到閔幼株不是鬧着玩的,她的額頭上迅速冒起了冷汗,“我跟裕國公府沒什麼關係……”
“哦?若沒關係,那裕國公身邊的貼身總管為何要給你送東西?”閔幼株的雙眼在屋裏巡視了一番,便看到了桌旁的瓜果蔬菜。她居高臨下地朝中年女子笑了笑,中年女子顫着身子回應道:“我真跟裕國公府沒關係!我……我只是在躲人……”
“躲誰?”
中年女子閉了閉雙目道:“我不能說!若說了,那也是個死!”
閔幼株手裏的簪子刺進了中年女子的皮肉,可這次中年女子咬緊牙關,忍着痛什麼都沒說。看來她要躲的人比如今能要了她命的簪子更恐怖。閔幼株有些失望地掃了眼屋裏,正打算收手。卻不想瞥眼之際,看到了窗前掛的一串東西。
已經有些褪色的瓜果,被切成一片片,串在一起,掛在窗欞的一角。紅的、綠的、黃的,既鮮艷又好看。
那是……那是只有娘會做的東西。
耳邊隱約響起了一陣低喃。“乖姝兒,你看。把這些瓜果按不同的顏色分好,然後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再塗上這種汁水晒乾。等完全乾了后,按大小顏色一串……怎麼樣?漂亮嗎?底下啊,還可以加上各種珠子,把它掛在窗下,迎着陽光,是不是特別好看?”
“哇!娘好厲害!好漂亮!”
“這些啊,外面可是沒有賣的,是你外祖母在娘小的時候教娘的。等姝兒再大一點,娘也教姝兒好嗎?”
“姝兒要學!”
稚童之聲漸漸遠去,閔幼株眼眶一熱,流出了淚。
中年女子怔怔地看着閔幼株,卻見她突然面露兇狠地說道:“這屋子,之前是不是住過別人?說!是不是住過——”
中年女子感到頸間一痛,忙張口說道:“我來的時候,已經不在了……聽說是裕國公的外室,好似是玩膩了,便扔到了亂葬崗上……”
玩膩了……扔到了亂葬崗上……
中年女子見閔幼株的神情不對,趕忙又補充道:“聽說是個很美的女子……”
“哈!”閔幼株收起簪子,捂着頭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玩膩了,扔到了亂葬崗上!哈哈哈哈哈!閔琨!閔琨!!”閔幼株揪着頭髮蹲在了地上,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中年女子捂着脖子正打算遠離閔幼株,卻見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院門被“砰!”地一聲撞響,白色的衣裙在街道上肆意翻飛。周圍的民眾都神情詫異地看着這位少女。她跑得很快、很急,中間還狠狠地摔了一跤,但是她很快又爬了起來,繼續在街道上奔跑着。
亂葬崗!亂葬崗!娘!娘——
閔幼株的心裏在嘶吼着,腿上也毫不停歇。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氣喘吁吁地跑到了當初自己被拋屍的亂葬崗上。
那片高地上,慣常的白骨森森。偶有幾具還未腐爛的屍身,也早就辨不出面目了。
閔幼株就這樣直直地看着這堆屍骨,巨大的悲傷籠罩住了她。
我以為你還活着……
我以為我還能有機會救你……
我以為這世上我還有親人……
沒了,都沒了……
雙腿一軟,閔幼株跪倒在了白骨堆前。她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扒拉着這堆屍骨……直到日暮西斜,仍舊沒有停止。手上好像隱隱傳來刺痛,但似乎又離她很遙遠。
——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陣涼風吹過,閔幼株一個激靈抬起了頭。
本該是幽深陰暗的亂葬崗上,不知何時起,飄起了點點亮光。
“螢火蟲?”閔幼株抬起右手,卻不想一陣刺痛傳來。透過黯淡的光線,閔幼株看清了受傷的雙手。原來還算細嫩的指尖上已經沾滿了泥土穢物,手臂上也像被什麼東西刺傷了一樣血跡斑斑。閔幼株獃獃地看着傷口,卻不想一隻螢火蟲忽明忽暗地飛到了她的手指上。
“血……”她雙目顫了顫,閔幼株想要趕走那隻螢火蟲,卻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原本青綠色的光點隨着血液的浸染突然黯淡了下來。蟲體受到了刺激,在指尖翻滾亂舞着,閔幼株以為它要堅持不下去了,卻不想一陣金色的光亮閃過,雙目一閉。再次睜開眼時,黑夜變成白日,亂葬崗變成了一片素雅秀麗的閨房。
閔幼株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久久沒有言語。她雙手一緊,底下的被褥也跟着卷了起來。
“姝兒……姝兒?”
姝兒?好熟悉的聲音……
閔幼株僵硬地轉動着脖子,便見一個樣貌瑰麗的婦人正眼含關切地注視着她。見她目露驚慌,婦人輕柔地撫了撫她的頭頂,目光竟比剛剛還要柔和了幾分。
閔幼株不可置信地叫出聲道:“娘!”
少女一起身,纖柔的雙手牢牢地抱住了眼前的婦人。姬紫苑似乎被嚇了一跳,轉過頭看了徐清淮一眼,便好笑地回抱住了閔幼株。
“娘!娘!娘——”閔幼株不停地叫着娘,眼裏便不爭氣地流出了淚水。徐清淮在邊上看着閔幼株只親近姬紫苑,卻不理他,心裏便有些吃味。
“哎呦,閨女只跟你親,連爹都看不到了。”徐清淮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後跳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他看了看徐清淮,又看了看床榻上抱着的母女倆,便颳了刮臉道:“爹爹不知羞,還吃娘親的醋。”說罷一溜煙地跑到了閔幼株的床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喊道:“念哥兒也要抱!”
“念……哥兒?”閔幼株鬆開姬紫苑,皺眉看着掛在她胳膊上的小娃娃,有些吃驚,又有些疑惑。姬紫苑見閔幼株沒像往日那樣抱過念哥兒,便點了點閔幼株的額頭道:“傻丫頭,病了一場連弟弟都不認識了?”
“弟弟?”閔幼株指着胳膊上的奶娃娃道:“誰的弟弟?”
念哥兒一聽姐姐真不認識他了,嘴一撇,滾到閔幼株懷中道:“念哥兒是姐姐的念哥兒,姐姐怎麼突然不記得念哥兒了?”閔幼株低頭看着眉眼間與她非常相似的念哥兒,心下一軟,便攬過他道:“念哥兒?”
“嗯!念哥兒!念哥兒!姐姐記起來了?”
閔幼株不忍拂他的意,便輕輕地點了點頭。念哥兒立馬歡呼着在她的懷裏滾來滾去。姬紫苑怕念哥兒不知輕重傷到剛剛病好的閔幼株,便將他拉到自己的懷裏道:“姐姐身體還虛弱着呢,念哥兒等姐姐好了再跟她玩,好嗎?”
念哥兒聽了乖巧地點了點頭。徐清淮見念哥兒懂事,也含着笑走到了姬紫苑身旁。
閔幼株看着溫柔美麗的娘親,看着挺拔俊秀的父親,又看了眼乖巧懂事的念哥兒,有些木愣愣地開口道:“母親和兩位姐姐呢?”
姬紫苑聽到這話一愣,傻傻地看了眼閔幼株道:“母親?姝兒不是一直叫為娘‘娘親’的嗎?姐姐?我跟你爹只生了你和念哥兒,哪來的姐姐?”姬紫苑說著說著,突然瞪了眼徐清淮,“夫君,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兒了?”
徐清淮趕忙解釋道:“紫苑,天地良心!我只有姝兒一個女兒!”說罷有些委屈地看向閔幼株道:“姝兒,你可不能跟你娘亂說啊。爹爹晚上可不想睡書房!”姬紫苑聽了噗呲一笑,閔幼株卻依舊木愣愣地沒有搞清楚狀況。
沒有母親,沒有姐姐。只有爹、娘、我和弟弟?閔幼株咧開嘴想笑一笑,又趕忙捏了捏臉頰。
“啊……疼!”真的,是真的!那之前那些是怎麼回事?閔瑤呢?閔琨呢?裕國公府呢?難道那些才是夢?
“爹爹!”閔幼株起身拉過徐清淮的袖子道:“裕國公府的人都怎麼樣了?快告訴我!快告訴我!”徐清淮沒想到閔幼株一起身會問起裕國公府,他與姬紫苑對視了一眼道:“好好的提什麼裕國公府?”
閔幼株不說原因,只是固執地拉着徐清淮的袖子。徐清淮無法,只得說道:“這從何說起?讓我想想……”
“只說閔琨娶了誰,閔瑤嫁給了誰就好。”
“胡鬧!怎可直呼裕國公的名諱。”徐清淮雖這麼說,到底還是給閔幼株解釋了起來。“那裕國公如今的夫人出自翰林之家廖氏。而裕國公之妹閔瑤好似是進了宮……”
姬紫苑聽到這兒,便附和道:“的確是進了宮,聽說還封了貴人。”徐清淮便點了點頭道:“他們府上據說還有四位公子,端的是人中龍鳳。可惜大公子和二公子早年便成了親,三公子身子不好,四公子倒是個有才學的。似乎名叫安南……”
“夫君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那次去賞花宴時,我正帶着姝兒逛園子,湊巧便遇到了那位四公子。那四公子一見姝兒臉紅得跟什麼似的,走路還摔了一跤。當真有趣得緊。”徐清淮聞言雙眼一亮,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閔幼株。
閔幼株就這樣渾渾噩噩、似夢似醒地過完了一天。
翌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閔幼株許久沒見到雨水了,不禁坐到窗口,用指尖接住了屋檐下的水滴。冰涼濕滑的觸感在指尖不停地遊走,閔幼株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須臾,一個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進屋裏喊道:“小姐大喜!裕國公府來提親了!”
閔幼株脊背一涼,僵硬地轉過頭道:“提親?誰來提親?提的又是誰?”
“國公夫人帶着四公子來提親了,提的自然是小姐你啊!”閔幼株想要說不,卻被丫鬟們拖着梳妝打扮了起來。望着鏡中美麗嫵媚的少女,閔幼株又狠狠地捏了捏臉頰。
被帶到徐府的前廳時,廖氏和閔安南已經坐了有一會兒了。見閔幼株來了,閔安南抑制不住地向前走了一步。廖氏見了也不惱,而是抿唇笑了笑。姬紫苑見閔幼株來了,便將她拉到身旁坐下。閔幼株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廖氏和閔安南身上。這還是她認識的廖氏和閔安南嗎?只見廖氏面目和氣地跟姬紫苑拉着家常,閔安南則時不時地偷眼打量着他。閔幼株眼含驚恐地望着這兩個人,久久沒有言語。
在她這樣毫不作為的情況下,親事就被這麼定了下來。
隨後,兩府互換了庚帖合了八字,竟是天作之合。之後三書六禮,整修新房,直到了迎親那日,閔幼株似乎才清醒了些。望着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啼哭不止的娘親,閔幼株突然想起了夢中自己所經歷的另一場婚宴。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喜娘和全福人。不同的是,她如今是徐府的嫡長女。她的娘親是徐府的主母,她甚至還有個弟弟,但她要嫁的人似乎至始至終都沒變過。
閔安南……閔安南……
嘴裏下意識地低喃着這個名字,閔幼株豁地抬起了頭。夢中的一幕幕交替出現,輪番上演。意味深長的嫡母,惡作劇的雙生姐妹,侮辱了她的公爹,冷漠無情的相公。閔幼株站起身望着滿室的紅,突然間,覺得天地都旋轉了起來。
哪個是夢?悲慘無助是夢?
哪個又是現實?幸福美滿便是現實?
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