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敗者瘋狂
話說李鐵牛見彪哥主動出門放牛,便也打算緩和矛盾,主動下廚做好了中飯,不料左等右,人沒回來,牛也沒見回來。
直等到下午三點,一人一牛還是沒見蹤影。飯菜熱了又涼,涼了再熱,熱到最後,李鐵牛終於按奈不住,放下心中的尊嚴與疙瘩,出門尋找彪哥。
一開始她還是一個人悄悄地找,但找遍了村裏的大街小巷,什麼都沒找到。下午四點,她終於鼓起勇氣,見人就問:
“看見我家阿彪了嗎?他牽了一頭牛出門。”
男人一般搖搖頭便不再搭理她。女人們搖頭之外,還會繼續八卦:
“咦,你們這麼快就和好了?”
有幾個嘴碎的女人,惟恐天下不亂,還語重心長地教育李鐵牛:
“這男人吶,不能慣。一慣什麼毛病都能慣出來。不用去找了,他肚子一餓自然會回家的。”
李鐵牛不受教,繼續尋找屬於她的一人一牛。
一直找到下午五點,李鐵牛才在山腳下找到了自家那頭熟悉的公牛,可前面牽着的那個人,卻不是彪哥,而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長,強叔。
李鐵牛大喜過望,連奔帶跑,來到牛頭邊,氣都沒喘一口,便問道:
“強叔,我家——我家阿彪呢?”
強叔語氣很是不滿:
“腿長在他身下,你來問我?”
李鐵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牛頭,理直氣壯:
“阿彪早上跟這牛一起出門,現在,牛在你手裏,人卻不見了,我不問你問誰?”
強叔至此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測:彪哥賣牛是自作主張,並沒跟老婆商量過。
但男人自作主張沒什麼大不了的,在鄉下人看來,這也算是正常交易。強叔既然付出了兩千塊的高價,便底氣十足,回答得也就更加理直氣壯:
“早晨他把牛賣給我,拿上錢就跑了。”
李鐵牛這才如夢初醒,這個天殺的阿彪,不是忽然定性,要回歸正常生活,而是玩得更為瘋狂,居然把家中惟一的依靠都給賣掉了。
李鐵牛這幾個月以來,一直抑鬱寡歡,怎麼都無法恢復戰前精神狀態,主要原因,並非挨了彪哥一頓打,而是在戰鬥的過程中,打破了一口水缸,死了一隻雞,最後還跑了一頭豬。
她每天念念不忘的,便是那頭養了大半年的豬。萬沒料到的,她還沒從豬中回過神呢,天殺的阿彪又把家中最大的依靠——牛給賣掉了。
這不是要她命的節奏么?
李鐵牛又粗又黑的兩片嘴唇扁了扁,差點哭出聲,關鍵時刻,又將哭聲硬生生地忍住了,忽然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道出一個驚天結論:
“不對,肯定是你謀財害命。”
強叔和那頭牛一起怔在原地,人不說話,牛也不吃草,一起看着李鐵牛。半天,強叔還是沒回過神,訕訕地問道:
“你說什麼?”
李鐵牛又扁了扁厚嘴唇,怒道:
“你殺了阿彪,毀屍滅跡,然後搶了我家的牛。”
強叔啼笑皆非:
“胡說八道。我能殺阿彪?他不殺我就阿彌陀佛了。”
李鐵牛卻不理那麼多,兩片又粗又黑的嘴唇,忽然儘力張到最大,仰天乾嚎起來。饒是強叔叱吒風雲半輩子,仍是被對方此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三步。
強叔退了三步,緊接着前進三步,伸手想要捂住李鐵牛的大嘴巴,手伸到中途,猛又覺得不妥,趕緊縮回來,搓着自己腰間,一連聲埋怨:
“你嚎什麼,你嚎什麼?”
李鐵牛嚎過一輪,身子又往田埂上一躺,撒潑打滾起來,一邊滾一邊喊:
“謀財害命,謀財害命,謀財害命啊。”
強叔哭笑不得,語無倫次地罵道:
“荒唐。荒唐。”
李鐵牛繼續裝哭。一邊打滾還一邊滿口胡柴:
“難怪你家最富有了,原來錢都是這麼來的。為了一頭牛,殺一個人,狼心狗肺啊。”
強叔氣得渾發抖,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語音失真地重複兩個字:
“荒唐,荒唐。”
說完覺得底氣不足,加了一句:
“簡直是無賴。”
說到這裏嘴巴開始順溜,又加了第三句:
“你們夫妻就是一個德性。”
李鐵牛卻不跟他爭辯,更不與他溝通,只是自顧自地仰天乾嚎,嚎叫幾聲,吸一口氣,胡柴一會。
說到後面全不成句,滿嘴飆出來的,全是“謀財,害命,殺人,狼心,狗肺”之類的音節。
李鐵牛除了與彪哥打架時武功高絕,嚎叫起來,嗓門也無與倫比。聲音分貝之高,可以說全村絕無僅有。
於是,這麼吵着吵着,遠近田裏干農活的村人們,全都因好奇圍攏過來了。
村人們比較單純,也可以說是傻,腦子不太會轉彎,基本沒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力。
他們一到場,對事情不明所以,但都認識彪哥家的牛,而這牛,又莫名其妙地牽在老村長強叔手裏,這幫人心裏的情感天枰,就偏向了李鐵牛。
有些時候,“眼見為實”也是句害人的話。
再加上見到李鐵牛叫得如此肝腸寸斷,天地慘然,風云為之變色,村人們基本都認定,老村長真的圖謀不軌了,於是嘴裏開始議論紛紛:
“不會吧?把人家牛給佔了?老村長不像是這種人啊?”
用的是懷疑語句,而且沒提“殺人”之事,其實比法庭定罪還讓人受不了。可憐老村長強叔,欲哭無淚,又不知從何說起。
萬幸的是,圍觀的人當中,有現任村長在內。關鍵時刻,現任村長站出來了。
現任村長姓賈。話說這個村一百多戶人家,只有兩個姓:甄和賈。最早是由兩戶人家繁衍而來的,村子的名稱就叫“甄賈村”。
兩個家族發展到今天,同屬一個甄賈村,雖不能說不共戴天,但大大小小的矛盾一直存在。
關於這兩個家族之間的衝突,就不多說了。那是另一個故事。
單表這個現任村長,姓賈名明。幾年前剛上任時,村人們跟在屁股後面叫:
“賈村長。”
聽起來就像是“假村長”,於是賈明很不爽,轉頭向人吼道:
“操你奶奶的,我是真村長。家裏有鄉政府的任命書。”
吼過之後轉念一想,倒也反應過來,這誤會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姓不好。便又變了臉色,換了句語氣道:
“還是直接叫村長吧,顯得親切。”
由此可見,賈明脾氣壞是壞了點,但多少還算是個腦筋比較清楚的人。
這一次,賈明站出來,表現得確實比其他村民更冷靜、更清醒一些。至少他不像別人那樣,看見牛繩子牽在誰的手裏,便認定誰圖謀不軌。
賈村長先走到李鐵牛身邊,照她的大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命令道:
“起來,嚎什麼嚎?叫喪啊?叫喪等彪哥死了再叫。”
既然是現任村長出面,李鐵牛立馬噤聲,並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鼻涕就塗在賈明的袖子上,帶着哭腔哀求:
“假村長,不不,真村長,你可要給我作主哇。”
賈明看了一眼自己袖子,被抹了一大片鼻涕,濃稠油膩,不禁一陣噁心,但因圍觀者眾,他強忍住沒發作,彎腰在田埂上抓了一把草,一邊擦袖子一邊問老村長甄強:
“強哥,到底咋回事?你怎麼牽了人家的牛?”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管老村長叫“強叔”,只有現任村長賈明仍管他叫“強哥”,雖然賈明比人家小了二十多歲,對方做他的老子或叔叔綽綽有餘。
強叔帶着滿腔委屈,將彪哥一大早把牛趕到他家、並以兩千塊的價格賣給他,來攏去脈講了一遍。
講完,圍觀的村民們半信半疑,覺得此事太不可思議,關鍵是,彪哥又不見人影,沒有人證,而牛又不會說話。大家豈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詞?
但現村長賈明,卻完全相信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畢竟他能幹村長,腦子非一般人可比,村裏的彪哥是什麼貨色,他很清楚;面前的強哥是什麼人物,他更清楚。
要說強哥背着人貪點小便宜,以前在職時假公濟私、以權整人,然後還要擺道德面孔,那是肯定有的。但光天化日之下,強佔人家的牛,絕對不可能。
至於說殺人之事,基本是胡說八道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能無聲無息地殺掉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然後還牽着死者的牛在田埂上大搖大擺?
他賈明腦子又沒燒糊,怎麼能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事已至此,本該賈明出面,隨便解釋幾句,命令大家散了。
事情壞就壞在,賈明在當村長以前,曾吃過強哥的虧。這次稍一琢磨,就知道公報私仇的機會來了。
賈村長走上一步,拍了拍牛背,自言自語地說:
“這牛,頂多值八百塊吧?”
強叔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旁邊也有幾個人隨聲附和。
賈村長又問強叔:
“強哥,你在村裡,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人精了,怎麼可能出兩千塊,買一頭只值八百塊的牛?”
旁邊有幾個傻瓜立即自動自發地當了應聲蟲:
“對呀,怎麼可能?”
這幾個人,估計以前也被強叔整過。
強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咧嘴欲哭,想要強辯幾句,話沒出口,自己又反應過來,知道面前這個人頭,在故意刁難他。再解釋什麼,都是無濟於事。
強叔到底是個見過世面的大人物,心思稍一轉,立馬滿臉堆笑,說:
“剛才是開玩笑。其實是這樣的,阿彪早上在這放牛,恰好我路過,他說他有點事,讓我幫着看一會,沒想到看了一整天也沒回來。”
賈村長陰陰笑了一下,順着往下說:
“你看了一整天,心裏有氣,所以編個故事來嚇唬一下他的婆娘,對不對?”
強叔點頭如搗蒜:
“對,對,對。就是這樣。”
賈村長會意一笑,走過去在李鐵牛肥厚的屁股上打了一拳,順手張開五指抓了一把,命令道:
“把牛牽回去。老村長給你看了一天的牛,要知道感恩,晚上給他送兩個紅薯。”
又轉身向村人們吼道:
“都散了吧。”
強叔滿心鬱悶地回到家裏,摔了三個碗,仍然無法平息怒氣,又關起門來大罵三聲:
“我操你奶奶的。”
接着向老天傾述自己的冤屈:
“兩千塊錢,就買兩個紅薯,還有沒有天理?”
幾年之後,老村長強叔的小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又生了個胖小子,強叔天天抱着孫子在巷子裏轉悠,閑得蛋疼了,便對着牙牙學語的孫子,品評村裏的人物:
“賈明是個聰明的壞蛋。”
“李鐵牛看似粗蠢,實則精明。可惜顏值太低,否則倒能混個婦女主任。”
“這個阿彪啊,以前還真看走眼了。他要生在亂世,鐵定是個土匪無疑。”
強叔不知道的是,這時的彪哥,正在楓林鎮上,給認識和不認識的小弟們講故事,開頭都是這樣的:
“兄弟我在泉州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