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勝者為王
彪哥在江湖上成名之前,與老婆那場慘烈的戰爭,從晚上六點左右開始,一直打到九點半才結束。整整持續了三個半小時。
觀眾們意猶未盡,在田埂上徘徊到十點半才回家。回到家也是興奮得睡不着,掌燈談論到天亮。
一直到十一點左右,才有幾個女同胞猛然想起,她們的偶像女版李逵,還躺在水稻田中央的泥水裏呢。
話說這些拉拉隊員們,可比中國足球隊的球迷有義氣多了,也更負責任,無需組織,便集體自動自發地回到戰場,將李鐵牛小姐從泥水裏拽了出來。
幸好田裏水不深,而且彪哥將李鐵牛小姐摁下去時,無意間讓其臉朝上,於是鼻孔暴露在空氣中,這才使得她最終保住了一條小命。
否則,拉拉隊們拽起來的,可能就是一具一百八十斤重的屍體。
李鐵牛被人抬回家裏,連泥帶水扔在床上。她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才徹底還陽,算是從鬼門關重回人間。
但至此之後,全身豪氣頓失,終其一生,別說打架了,連大聲說話都沒再出現過。女版李逵的外號,從她身上完全褪去,就像卸下了一道沉重的軀殼。
彪哥於九點四十分準時回到家。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撿起被李鐵牛一棍子敲死的雞,就地拔毛。
因為雞死了一個多小時,又沒用滾水燙過,毛很難拔。但彪哥剛打贏人生里最重要的一場戰爭,銳氣很盛,再難拔的毛,他也能不依不饒地堅持拔下去。
他拔了一個多小時。
村裏的女同胞們,將李鐵牛連泥帶水抬回來時,彪哥剛好將雞毛徹底拔光。眾人進門時,沒看到別的,只有院子裏的一地雞毛。
此後彪哥便在廚房裏燉雞肉。一個小時后,雞肉燉得爛熟,他也不將肉剷出鍋,直接拿了瓶米酒,坐到灶台上,從鍋里夾一塊雞肉,灌一大口酒。
獨自吃到中途,忽然有感而發,便開始唱歌:
“幾稀希落嗯免院彈。……”
剛開始還是低聲哼哼,多灌了幾口酒之後,便越唱越大聲,唱到後來,基本上是引吭高歌了。那嗓門,堪比意大利的高音歌唱家。
這天凌晨,全村人都聽到了彪哥的歌聲。但沒人聽懂他唱的是什麼,在眾人耳中,彪哥簡直就是鬼哭狼嚎。外加陰氣森森。
小孩們聽到這古怪的歌聲,全都嚇得躲在被窩裏哭。一直哭到天亮。
成年男女們,則都在枕邊議論:
“這阿彪,不會是打架打神經了吧?”
彪哥當然沒瘋。他唱的是在泉州學會的惟一一首閩南歌,歌名叫《愛*拼*才*會*贏》,被他翻來覆去唱的那句歌詞,翻譯成普通話,就是:
“一時失落不必怨嘆。”
後來這首曲子,成了彪哥人生里最重要的勵志歌。遇到任何挫折或不快,他張嘴就來,一開唱便忘乎所以。
當然了,這歌他從來就沒唱完整過。
而且,他的發音亂七八糟,連真正的閩南人都聽不懂。其他人更加聽不懂了。不過他並不在乎人家能不能聽懂,只要自己能懂就行。
天快亮時,彪哥吃飽喝足,嗓子也唱累了,倒在灶邊的茅草堆里睡了過去。這一睡,也是整整睡了三天。
三天以後,彪哥和李鐵牛同時起來,一起走到院子裏,互相不說話,都當對方不存在。兩人不約而同去開院子大門,一人一邊。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兩人同時怔住。
門外站着的,是三天前逃跑的公牛。
公牛以尾巴掃掉背上一隻巨大的蒼蠅,張嘴朝兩位主人“哞”地叫了一聲。兩人同時嚇得倒退三步。
公牛大搖大擺地跨進大門,走進牛欄里,躺下休息。
順便說一句,那天晚上跑掉的瘦豬,卻再也沒回來過。不知道是去山上當了野豬,還是被鄰村人偷宰吃掉了。
另外還得提一下,彪哥和李鐵牛的女兒甄瑩,在他們大戰的那一天,被爺爺奶奶抱過去了,此後再也沒有回過這個家。直到成人後進城闖蕩江湖。
彪哥這一戰之後,不僅重奪了家庭的主導權,而且其生命之火,也從這一天開始激烈燃燒起來,還越燒越旺,至今也沒有熄滅的跡象。
戰後,他在家裏舒心地享樂了三個月,每天早上從村巷裏走過,以極大的虛榮心,享受着村民們的點頭哈腰。
最初,十里八鄉的人們,上到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下到三歲孩童,無論是誰見到他迎面而來,必定滿臉堆笑,熱情而真誠地招呼道:
“彪哥,吃了沒?”
我們的彪哥,如果肚子不餓,總是鼻孔里很囂張地冷哼一聲,不屑回答這種廢話,像剛革命成功的阿q一樣,嘴裏唱着曲子,昂首闊步地走了過去。
如果他恰好沒吃,肚子餓得咕咕叫,同樣是很囂張冷哼一聲,沒好氣地反問:
“你看我像是吃過飯的樣子嗎?”
人家便客氣地提出邀請:
“沒吃就在咱家吃?”
彪哥一聽,正中下懷,很不客氣地走到人家的餐桌邊,坐下,端起碗,稀里嘩啦吃飽,扔下碗,擦擦嘴,掉頭就走。邊走邊說:
“你家的酸辣土豆絲挺不錯,怎麼做的?”
人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吃完,沒心情教他怎麼做菜,哭笑不得地恭送他:
“彪哥,您走好。小心腳下的石階。”
吃過第一回,第二次再遇見,人家問完“吃了沒”之後,不管他答不答,都不敢再提出邀請。
可是彪哥卻不管你提不提出邀請,只要自己餓到肚子提出了抗議,他便二話不說,坐到人家桌子邊,坐下端碗,又是一頓稀里嘩啦,吃飽扔下碗,擦擦嘴掉頭走人。
邊走邊指責人家:
“燉了狗肉悄悄的不作聲,太小器了吧?”
人家臉上哭笑不得,嘴裏不說話,心中咬牙切齒罵了千萬句草泥馬。
第三次再見到,人家老遠就掉頭竄回家,一疊聲地吩咐老婆:
“關門,關門,阿彪來了。”
一個月後,整個村子四百口,無論男女老少,一見彪哥的身影出現,立即抱頭鼠竄而去。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彪哥忽然從牛欄里將牛牽出門,老婆李鐵牛見到,以為他終於要回歸日常生活。
農村人回歸日常生活的第一步,通常都是去放牛。三個月以來,李鐵牛第一次熱淚盈眶,那一戰積下來的委屈和鬱悶,瞬間一掃而光。
但李鐵牛想錯了。而且錯得相當離譜。
彪哥並沒牽着牛去田埂上吃草,而是把牛直接趕進了老村長家。這位老村長,就是三個月前,彪哥與老婆大戰過程中,兩次摔在同一砣豬屎上、又被瓦片砸中腦袋的倒霉蛋。
一直忘了說,老村長也姓甄,論起來還是彪哥的本家。老村長單名一個“強”字,早年人送外號“強哥”,現在年紀大了,村頭巷尾見到,人們都趕着叫“強叔”。
早年的強哥做過三任村長,最後混成了村裏的“首富”。可惜的是膝下無子,只有三個女兒,前兩個出嫁了,最後一個在家等着招個上門女婿。
話說強叔猛然見彪哥趕着牛進門,倒是吃了一驚,一面將其攔在院子裏,一面示意老婆趕緊去餐廳收拾飯菜。
但今天彪哥不是來吃飯的,直接往人家石階上一坐,開門見山:
“強叔,我把牛賣給你。”
強叔愣了老半天,才答道:
“我家不缺牛。”
彪哥嘴裏叼根狗尾巴草,若無其事地說:
“不缺牛我也得賣給你。”
強叔又懵了一會,最後哭笑不得地攤開雙手,問道:
“為什麼呀?”
彪哥吐出狗尾巴草,鄭重其事地答:
“因為村裡你家最有錢,而我最缺錢。”
強叔活了六十多歲,干過三任村長,這買賣理由還是頭一回聽說。心下就有點憤怒,依他年輕時的脾氣,恐怕立即就要命令民兵連長抓彪哥去遊街。
但強叔到底是人中龍鳳,一陣憤怒過後,立馬又冷靜下來,知道如今的自己,在村裡只剩下虛名,沒有實權。看似德高望重,實則誰都惹不起。
強叔干三任村長干出的心得是:既然惹不起,不如從了吧。何況只不過一頭牛,自己又不是買不起。再說家裏多一頭牛,也不是什麼壞事。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乾笑着問道:
“這牛,你打算賣多少錢?”
彪哥早就準備好了答案,伸出兩根手指,中氣十足地說:
“兩千。謝絕還價。”
強叔第三次發愣,而且愣得比前兩次更久,最後才幹笑着討價還價:
“你這頭老牛,頂多值八百。兩千我買不起。”
彪哥抬眼看看他,陰陰地笑了笑道:
“你不是買不起,你是不想買。”
強叔不答話,等着他的下文。彪哥又在牆角扯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嘴裏嚼,嚼過半晌,才接着悠悠地說:
“你不買,我也不強求。但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俗話還說,開弓沒有回頭箭。”
強叔聽得雲山霧罩,不知他想說什麼,張大了嘴巴不知怎麼回應,又搖搖頭閉上了。
彪哥說完了名言警句,才道出了中心思想:
“從今天開始,一人一牛,就吃住在你家。”
強叔像是被人敲了一悶棍,怔在原地足有三十秒,才理順彪哥話里的意思。不禁脖然大怒,稀疏的頭髮像鋼針般,根根豎起;老臉漲得通紅。
但強叔怒過紅過,再一次冷靜下來,豐富的人生經驗告訴他,面對這種情況,惟一的辦法,就是花錢消災。
於是強叔二話不說,轉身進了裏屋,兩分鐘后出來,一手攥着一把鈔票,另一手拍拍彪哥的肩膀,一字一頓,語重心長地說:
“錢,拿去,牛,留下。咱們叔侄各不相欠。你可得答應,以後再不許來煩我。”
彪哥接過錢,一疊聲發誓:
“一定,一定,一定不再來煩你。”
說完,轉身走了。
彪哥背着老婆,高價賣掉家中惟一的資產——老公牛。事後並沒有回家,而是直奔楓林鎮。
他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的另一次江湖生涯。再也沒回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