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權臣與名仕
“兮兒,怎麼了?”
大約自己想到紫月想把自己嫁給巴圖將軍,一時剋制不住神色間流露出了極尖銳的恨,母親蹙起了眉。
歸兮恍然大悟,微笑道:“沒什麼,只想着紫月委實煩人,我到這裏來住幾日,他也巴巴地找個先生看住我,讓我不得自在。”
母親笑道:“哦,我們母女敘話的時候多呢,你啊,得空是要學些詩詞歌賦了。你也大了,不在是山間的野丫頭了,就算不能學富五車,至少也該知書識禮才對。”
學富五車?知書識禮?
這學來有什麼用?就像修飾得再漂亮的花瓶,也不比陶缸瓦罐結實,一鐵鎚下去,粉身碎骨。
歸兮暗自冷笑着,向母親告辭離去,母親送歸兮出了禪室,終於說了兩句讓歸兮順耳的話。
她說:雖說該多讀些書,可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為人處世,還是要三思而後行,玲瓏應對、明哲保身才最重要。
母親到底沒全說對。
若沒有自己可以倚仗的勢力,即便玲瓏應對,一樣無法明哲保身。
附近的人說這裏有一個陵墓,歸兮好奇,就着人帶路去走走。
回去的路上歸兮讓侍從在前面撒了些藥粉,驅趕了可能的毒蛇蜈蚣,將青草踩得有些平整了,才撐着碧色帛傘遮着陽,在侍女的扶持下我走到入口的石門前,望着如大口般張開的陵墓。
“小姐,這陵墓空蕩蕩沒什麼好看的,不是說裏面還有吃人的魚嗎?我們還是早些回別院吧?”粉衣探頭只往裏一瞧,便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哆嗦。
“是啊,沒什麼好看的。”
歸兮這麼說著,卻不由自主地往陵內行去。
粉衣此刻見我進去,看着侍衛面面相覷片刻,才在侍衛的扶持下,大着膽子踏入石陵,沿了坎坷的石階,步步往下行去。
侍從們聽說過洞中曾死過人,也不敢大意,一時沒有火把,只用火摺子點着,用一點兒微光為自己照明。
依舊是零亂的石塊,潮濕的霉氣,黑暗裏生長得更郁盛的青苔……
待歸兮趔趔趄趄摸索着在前邊走着,便聽到了身後有侍女滑倒在地的驚叫,自己也苦笑了。
堅持過來看一看,又能看到什麼呢?
低了頭,歸兮慢慢走到溪水邊,聽着那潺潺迴響着的溪水細細流動聲,終於止不住自己的難過,對着火摺子下淡淡閃着瑩亮的水面,哽咽着柔聲輕笑。黑暗可以引發一個人的脆弱,委屈在心頭蔓延。
忍了好久的熱淚,奪眶而出。
歸兮以手掩口,哽咽出聲時,但聞咚的一聲水響,如同某個黑暗的角落,什麼東西落到了水裏。
應和這聲水響的,是兩個不爭氣丫頭的連聲慘叫,幾個侍從口中也傳來了吸氣聲,大約都想起了陵里那可怕的吃人魚。
歸兮正憋屈得難受,厲聲喝道:“你們叫什麼叫?哪個再叫,我把他扔在這裏關上一輩子!”
哭聲和吸氣聲一起停頓,幾個侍從走上前來想勸,又看着歸兮一臉怒容畏縮着不敢勸。
歸兮不耐煩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人,一邊往洞外走着,一邊說道:的確沒什麼好看的,回去吧!
歸兮頓一頓腳步,意識到該為自己的失態掩飾一下,壓着嗓子鬱郁說道:待會兒你們備上一份祭品來,好好祭奠一下喪生在這裏的那位侍女吧。她……實在是個忠心的丫頭。
侍從們分明都鬆了口氣,連聲答應着,一路小心護我出了陵,徑直回別院。
這日上午心緒自然又低落到極點。
慕白心如明鏡,不過與我說了兩句話便料到了,微笑道:“若心情鬱結,難免見事不明,也不必強求着學什麼了,彈琴奏樂放鬆一下心情。”
歸兮苦笑道:“紫月教過我,不過我一向懶,指法早生疏了。”是啊,在紫月失憶之前,是教過自己的。在自己養病的時日,閑來打發時光。
慕白溫和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這時撿起來,一定學得快。”
他轉頭,令人將琴台搬到院西的小亭中,然後攜了歸兮的手,一路過去,卻見白石倚長松,清泉繞碧亭,又有山風卷席着蒼梧碧竹的清氣穿過,散了不少夏日難耐的暑氣,令人心靜不少。
慕白便坐在我身側,擇了《梅花三弄》讓歸兮練習,說道:梅花鐵骨冰心,凌寒而放,愈是冰雪加身,愈是暗香襲人。你莫要去想梅花那小小的花骨朵,只從那一身冰霜想起,如非嚴寒,如非凍雪,如非萬木凋零,哪裏見得梅花激昂向上的風姿?
歸兮屏息靜氣,聽着他的話慢慢想着,本來僵硬的指骨漸漸鬆散,鬆散而有力地在絲弦上彈跳。
寒風愈凜,梅花愈香,次第而綻,不屈不折,節節向上……
胸中郁忿之氣更濃,卻不僅為陰差陽錯弄丟的愛情,更為那如冰刀雪劍加之於身的屈辱和厄運。
梅花三弄,正將同樣的郁忿不屈之氣,以相同曲調三次奏出。初則悲鬱,后則激憤,三則噴薄而出,直將怒火仇恨盡數迸濺出來,重現冰天雪地凌風傲立的孤峭風骨。
慕白最初還把着手教我運指方法,後來只在一旁靜默聽着,由自己用並不十分準確的音調,一遍遍地彈着。
歸兮終於能將完整的曲調三弄完畢,只覺胸中塊壘也隨了那琴聲奔騰而出,猛地將雙手在那七弦上狠狠一拍,已是泣不成聲。
慕白默然拍拍我的手,由着歸兮伏在他的肩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正如慕白所說,如此發泄一場,歸兮心中果然好受許多,午睡時極疲倦,睡得卻極。等歸兮醒來洗臉時,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歸兮站起身在卧房中來回走了兩步,驀地扭頭,問粉衣,“紫月來了?”
屋中所熏的甘松香清涼略苦辛的氣息中,分明縈着淡淡的杜衡清氣,而這附近,並沒有杜衡蘭若這類香草。
粉衣果然點頭,是啊,公主睡得熟,王爺來看過公主,再把我們叫到外面去問了公主起居情況,然後又回到屋裏。
她指着床邊的一張杌子,道:一直坐在這裏,托着腮看小姐熟睡的模樣,好久才離去,說是到您母親那裏瞧瞧。
連他走了空氣中都殘留着杜衡氣息,可見他的確在這裏待了很久了。
歸兮悶悶道:“哦,他有說上山來做什麼嗎?總不會頂不住巴圖的壓力,要和母親商議着,打算這就把我嫁給那個老得可以做我父親的當世梟雄了吧?”
粉衣思量半天,道:王爺也沒說什麼啊,瞧他模樣,又似憔悴了些,只怕就是滿心眼裏疼着小姐,委實放心不下,特地來瞧的吧。
是嗎?
我還是忐忑。
這時侍女給我送來一大盤洗凈的紫葡萄,笑道:慕白先生叫人來說,請公主醒了,就告訴他一聲,大約找公主有事吧!
哦!歸兮正想逃開這若有若無的杜衡清氣,揚手道,“把葡萄送慕白先生房間去,我和他邊吃着邊聊吧!”
慕白所住房間就是紫月住過的房間,歸兮一來便指明了將這房間騰出給慕白住,順便把原屬於紫月的東西都讓人丟出去,打算再不讓紫月住過來。
慕白正坐在窗邊的小圓桌旁一個人擺弄着棋局,看來他百無聊賴,多半正在等我了。
歸兮忙讓小落將葡萄端過去,幫他一顆顆剝着葡萄皮,我笑道:“先生,還打算教我繼續彈琴嗎?”
“哦,彈琴……”慕白微笑着吃了兩顆葡萄,揮手粉衣等退下,繼續道,“我是想和兮兒談談情,談談……燕王爺對兮兒這份難得的感情。”
歸兮頓時意興闌珊。好一會兒,歸兮才道:紫月待我好,我知道。若不到自己極緊要的關頭,他是絕對不會輕易把我許給一個老頭子的。
“兮兒說錯了。”
“哪兒錯了?”
“燕王並不是在自己極緊要的關頭犧牲了公主,而是為了公主的平安,才被迫應允了這門親事。”
歸兮不由得也拈起了棋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敲擊在棋盤之上。
慕白繼續說道:“在我看來,燕王自己只將答應這門親事當做應變的權宜之計,根本沒把這門親事當真,更沒打算將兮兒嫁過去。他一定會想法退親,如果有勝算,說不準要反過來考慮對付巴圖,以擺脫他的要挾。”
紫月這魅惑狡猾的,真是說不準什麼時候回放出一個重磅*呢,歸兮心裏暗自思量着慕白的話。
“沒錯,燕王的確是名士,但我現在認為,惠王更是一代權臣。名士要保持風骨,自然必須言而有信;權臣講究機變權謀,不擇手段,連信守承諾,也會權衡利害關係后再作決定。”
權臣?歸兮皺眉,從沒想過這兩個字眼會用到紫月身上。
“他如何不是權臣了?慕白淡淡道,如今滿朝文臣,十有六七依附於燕王,武將之中,除了巴圖部下,大半也聽命於燕王或與燕王有着某種默契。如果他僅是名士,怎能在南北開戰以來這短短的數月之間,迅速讓這麼多人為其所用?若說他平時沒有在風花雪月間用夠玲瓏心思,才真是怪事了。”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何況,兮兒,你看到哪位當世名士,會抓了人家母親來逼迫一位隱者踏足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