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上山
侍女們愕然相視,到底不敢辯駁,沉默地送了歸兮和慕白上了肩輿,一路抬至王府高大的漢白玉台階下,早有兩輛華麗的馬車在外等候着。大約因南北兩國交戰後京中一直不太平,除了向來跟隨我出門的侍衛,另有一隊約一兩百人的親兵前後開道護衛。
歸兮才下肩輿,正在要在侍女扶持下步向馬車時,便聽得身後傳來紫月低沉的聲音,“兮兒,怎生走得這般急?”
歸兮扭過頭,只見紫月匆匆自門內跑過來,身後還有隨從拎了個漆木食盒緊緊跟着。他微笑着將食盒遞給歸兮,柔聲道:裏面有你愛吃的菜,路上讓他們取出來給你趁熱吃吧!
歸兮下意識地伸手接過,轉瞬又惱怒起來。
都要把自己當垃圾般送給個老頭子了,還管我愛吃什麼、會不會餓着?!
抬起食盒,歸兮揚手一摔,沉悶的一聲,食盒擲在了台階之上,裏面尚冒着熱氣的羹湯菜肴盡數跌落出來,散落一地。
“我不餓,也不想吃!”冷淡地丟下話,歸兮不理他僵住了的扶向自己的手,自行提了長裙,上了馬車,將珠簾狠狠摔下。
珠簾散蕩着飄下時,歸兮的眼睛餘光瞥到了紫月微垂的面孔,那瀲灧的鳳眸亦是失去了光澤。
以他的尊貴,只怕還從未有人敢這樣當眾給他難堪吧?
歸兮有些微的不安,忙垂下頭,拿了絲帕放在齒間嚙咬,這時聽到紫月鎮靜地在和慕白說話,彷彿剛才他的尷尬只是自己的錯覺。
“先生,兮兒年幼任性,若有得罪的地方,請先生不要計較。”
慕白淡淡而笑,“王爺,在下與歸兮姑娘也算是一見如故了,王爺放心,姑娘也是一個有分寸的人,這段日子在下也必將儘力照顧姑娘周全。”
紫月望向歸兮的方向,“那就請先生多多費心了!”
車輛緩緩向相山方向駛去,歸兮沒有回頭,不知紫月會不會如以往一般,在原處矗立着,目送我的馬車離開。
默默將頭靠在椅墊上,歸兮又有想流淚的衝動。
山間的竹林一如既往清爽怡人,連翠綠欲滴的顏色,也不曾改變分毫,只是入了盛夏,再也沒有竹筍了,更沒有挖竹筍的山民小孩,和那銀鈴般無憂無慮的笑聲了。
歸兮沒有坐那架着傘蓋可以吹着習習山風的露天肩輿,寧可將自己密閉在不透氣的小轎中,在悶熱的幔帳里沉默地閉着眼,想着自己的傷心事。
歸兮似乎又只能等着了。慕白的人應該已經去遊說古麗皇貴妃了能不能拿到解藥恐怕也就是這兩天了,歸兮的籌碼很簡單,如果古麗皇貴妃想保命那就拿出解藥,如果她放心大殿下自己在這魚龍混雜的國家一個人單槍匹馬殺出血路,她也可以撒手人寰,但是歸兮篤定她不會,不會放棄這唾手可得的皇位和機會。歸兮給她一線生機,讓她繼續做被引誘的小魚。等吧,可是拿到解藥又怎樣?給紫月么?紫月想起了以往的種種,他會怎樣看待自己把歸兮給賣了的事實?
歸兮滿腦子渾渾噩噩的,晃晃悠悠的小轎頓了一下,心也在晃悠中忽然頓了下來。
“小姐,別院到了。”隨從在外恭謹回稟。
歸兮振足了精神,依舊如以往那般挺直脊樑,也不要人來扶,自己下了轎,然後站在院門前,等慕白的肩輿到了,才親身去扶他.
”先生,到別院了!”
慕白並不推辭,攜了我的手,含笑步入院中,才喟然輕嘆,“兮兒,你曾在王爺困難時,這般扶攜過他嗎?”
歸兮怔了怔,不解其意,“紫月好端端的,身邊服侍的人一大堆,要我扶攜做什麼?”
慕白淡淡道:“你怎知他好端端的?你只瞧見他每天悠悠閑閑賞舞聽曲,可曾發現他已很少再去評論舞技詞曲好壞?你只瞧見他還是手持書卷自在閑卧,可曾發現他神思不屬、心事重重?你只瞧見他依舊提銀壺,喝美酒,可曾發現他如今不是在品味美酒,而是借酒消愁?”他頓了一頓又道,“如果我的珍愛之人,敢如你那般當眾無禮,我一定一個耳光甩過去,然後將她扔回房中關起來,直到她能學會怎麼去尊重自己。”
歸兮氣往上沖,怒道:“先生,你知道紫月對我做了什麼嗎?”
“知道。”慕白鬆開我的手,讓身邊的隨從扶了自己,一邊往裏走着,一邊道,“還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你,王爺會快樂很多。”
他不但知道,而且還認為我有錯?
歸兮委屈地在廊下站立良久,才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卻一眼看到了那幅海棠圖。
春光明媚,柳絮輕舞,海棠葳蕤,卻有着劍客獨有的縱橫激昂,肆情不羈。指尖緩緩撫過邊緣處那行走筆豪逸的詩句,依稀又見到那個秀頎倔強的少年,湖藍絲緞的衣衫輕輕擺動,忽被我一聲驚叫,驚得他手一歪,最後一筆迤邐下一道不和諧的墨痕,他略帶不悅地回頭向我抱怨,眸底飄過一抹藍,栗色的長發一絲一絲,在陽光下閃着淡金的光芒。
可惜,春天已經過去了。
歸兮很想笑着抱怨,我才不要你這樣又傻又笨的傢伙,可我再張開嘴,唇邊上揚的弧度已經垂落,淚水無聲無息地滑下。
來到別院第二天,原本在竹園服侍我的小落和小惜也被燕王府送來了,說王爺擔心別院裏的侍女服侍不好,既然打算多住些日子,還是知道性情脾氣的貼身侍女才能照顧周到。
這時候向自己示好,才不稀罕。
又過了兩日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過來,歸兮好奇的出門去看,肩輿緩緩落地,下來一位清瘦如局般淡雅的婦人,歸兮定睛看着,淚水打濕了整個眼眶,止不住的流,成串的淚珠簌簌的流下,歸兮衝到婦人跟前,緊緊地抱着,在她懷裏貪戀着溫暖,安全。
“母親,兮兒好想你。”斷斷續續的哭聲伴隨着聽不大清楚的聲音。可是歸兮的母親還是可以從那稚嫩的聲音里辨別出她說了什麼。
“兮兒,你受苦了。”母親溫柔的手掌輕輕的撫上歸兮的長發,姑娘張大了,更加明艷動人,也似乎更加多愁善感,再不是山間瘋魔的野丫頭了。
母親就這樣被紫月送來,安心的陪伴歸兮住下。安撫着歸兮支零破碎的心,內心的傷痛好像一天比一天好一些,但是歸兮也無心理會。
歸兮依舊每日一早去探望母親,陪母親說一會兒話,便回別院去,和慕白學習兵法謀略及攻守之道。
歸兮的安全,紫月是放在首位的,所以歸兮不管去哪裏,身邊也有至少八名以上侍衛貼身保護,而在這山上的青山寺距離歸兮住的地方也就是幾百步的距離也被紫月安排了兩百餘燕王府親兵扼了上山要道輪番值守,只是穿了平民服飾,不讓人看出來。
山間與世隔絕,加上紫月的刻意隱瞞,母親並不知曉我那一番驚心動魄煉獄般的經歷,只是相處幾日,多少有了些困惑。
這一日見歸兮去,母親身邊的嬤嬤拿了才做的素點心來給我,看着歸兮安靜吃完,她才微笑道:“到底長大了,我一直也想着,你母親那般溫雅的性子,怎就教出你這麼個活蹦亂跳的丫頭來。瞧着你現在的模樣,才有點兒像你母親的女兒!”
歸兮眨眨眼,看着這位老嬤嬤。母親看着歸兮說道:“這是桂嬤嬤,是母親的老熟人了,打小也是見過你的,只不過那個時候你還不記事。”
歸兮牽着母親的青色的衣裙,問着她:母親,知道嗎?古麗皇貴妃被打入冷宮了。
哦!母親微一悵惘,隨雲淡風輕輕一笑,“是嗎……如果沒有牽涉你,不用理會。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
母親還真是嫡仙一般的人物。連想法都是這麼的仙。
歸兮不經意般繼續道:我去看望過她。誰知這女人已經瘋了,嘴裏不乾不淨,說了好多,連我都罵進去了,罵得很不好聽。所以,我就和慕白給她使跘子了,她如今應該更難過了,母親,是不是覺得我變了,也成心狠手辣的人了。”
母親唇齒間微有一抹嘲諷笑意飄過,眉目間卻是波瀾不驚。她淡然道:“以她的脾性,如果不是生了個大皇子,早該待在冷宮了。不用理她,越聲嘶力竭地無聊辱罵,越證明她已窮途末路,不得不用損人不利己的方式來尋求發泄,以及……自尋死路。”
歸兮一驚,望着一臉恬靜的母親,問道:“母親,你,你都知道啊。”
母親微微一笑,“江湖人士就該知曉天下事不是?”
母親沉默片刻,捻着念珠的手緩緩撫上歸兮的發,那黑中透亮的水晶念珠拂於面頰,輕柔地滾動着,連禪室中偌大的佛字都被擋得影影綽綽,看不清晰。
水晶念珠的深黑色澤很穩重,天生的半透明質地在夏日熾熱的空氣中,涼涼的,滲着令人心馳神往的高貴和神秘。母親的聲音也是涼涼的,會叫的狗咬不了人,可老是叫着,也是心煩,你可以告訴紫月,送古麗皇貴妃一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