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幹部局
官場之始亂終棄者，偏執之相。
――――《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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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方下午來到老幹部局，門面有些老舊，而且與一個居民樓共用一個院子。
老幹部局上還掛着元旦快樂的條幅，一角已經被風扯碎了，整個條幅也搖搖欲墜。
左面是老不幹部活動中心，此時的門開着，不過門口的垃圾箱有些亂，停着幾輛自行車，也是十幾年前的老永久28型號。
縣裏要組織元旦晚會，屆時會在全縣進行直播，而電視台的地方不夠大，所以更單位派送的節目要在自己單位內排練。
今天老幹部局出了兩個節目，一個是群口相聲，一個是大合唱。
現在的老年人還是很活躍的，與之年輕人相比多了一顆健康的心臟。饒是寒冷的冬天，一到了晚上，大街上還是能夠看見一群老人家在舞動大秧歌，或者在路口擺個錄音機，放着歡快的曲子跳現代舞。
很多人都說老年人頤養天年，也不愁吃喝，自然樂得清閑。
但是時方卻知道有些老人過的確實不好，尤其是一些退休的老幹部，現在的門庭冷落與之前的門可羅雀相比，簡直是天堂與地獄的巨大落差。雖然人老了，虛榮心不是很強，但人生在世，任誰也抵擋不住紅塵的誘惑吧？何況有兒有女，哪家不會有本難念的經？
但是與整日奔波忙碌或者萎靡低沉的年輕人相比，這些值得尊敬的老人不過勝在心態上罷了。
時方沒有進老幹部局，而是直接去了活動中心。因為他剛剛聽到了裏面傳來合唱的聲音。是一首九十年代的經典曲目。
室內有一個小舞台，但是上面擺滿了桌子椅子等不用的東西，二十幾個老人正在中間騰挪出來的空地上大展歌喉，聲音傳出很遠，每個人的精神都很飽滿。但是時方眼尖，還是看到為首幾個人臉上的沉鬱之氣。
他悄悄撿了一個椅子坐定，他只讓小秦開車帶自己過來，下午劉富強來縣裏彙報工作，事後便約了樊肖出去。時方倒成了孤家寡人。
啪啪啪……
一個老者拍了拍手掌，打斷合唱，然後道：“老夥伴們，咱們這剛才的一段從來，嗯，拍子再高些。”
然後眾人又唱起來，但是由於前面的領唱有些失水準，這次還是不行，又重來的一遍，那個指導又順便挑了一個幾個人的位子，將狀態好的放在前面。
又過了一會兒，排練的效果還是不怎麼好。
工作人員便打開了大廳的燈，然後她便看見坐在角落的時方，驚呼道：“是時縣長……”
眾人的目光也頓時轉向時方，那個指導忙走了過來，雖然已年過花甲，但是步履輕健，依然不見老態。
時方也起身向前跟指導握了握手，然後與一個不落的噓寒問暖。
接過介紹，他才知道那個指導原來是縣委副書記，叫林煥，大耳貼腦，額頭高廣。他退休了有些年頭，時方以前倒是沒有見過，裏面大多數時方還是有些印象的，畢竟以前給王源做秘書時沒少跑。
林煥笑着對時方道：“時縣長，來了也不說一聲，叫我們這些遭老子怎麼好意思？”
時方忙道：“都是前輩，可是老當益壯，何談老？我就是過來看看，老書記，你們繼續吧。我坐一會兒就走。”
工作人員給時方倒了一杯茶，時方在前排落座，與身旁的一個老人聊着天。
現在排練的是相聲，效果很好，一會兒又輪到了合唱。
時方經過一番了解才知道這些老人為了晚會的節目可是持續練了十幾天，有人嗓子都發了炎。
唏噓一番，這次的合唱又一次次的演練，效果依舊不理想。
時方心頭不禁疑惑，然後看着身旁坐過來的老人，對方有一張覆舟嘴，顯然脾氣有些怪，而且不愛說話，想和這樣的人聊天，除非你能舌粲蓮花。
他又朝另一些老人看了看，最邊上有些昏暗的角落的老人引起他的注意，於是起身藉著與這些老人握手的機會坐在那個老人身側。
老人的牙微露，眼球有些突出，而且還是雙眼皮，一看便是樂觀開朗的人，而且人和隨和。
時方一問，才知對方竟是原來的旅遊局局長，但是十幾年前東憑的旅遊局顯然是清水衙門沒人待見。
他與對方探討了一番關於東阿旅遊區得一些問題，老者的一些觀點很老舊，但是卻很中肯，時方已按下打斷有機會找老人和梁洛凝等人好好聊聊。
然後他又接着問道：“馮局長，今天的合唱廢了不少功夫吧？”
馮局長點頭，笑道：“是啊，這幫老傢伙天天加班加點，上班的時候都沒有現在積極。”
時方莞爾，又是客氣一番，然後又道：“看來今天的效果不怎麼樣啊。”
馮局長嘆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都帶着情緒來的，能排練好么？”
“哦？”時方來了興緻，心說能讓所有人都帶着情緒來，是什麼大事？他問道：“馮局長，我昨天才到縣裏，有些情況還是不了解，這我可要向您取取經了。”
馮局長點了點頭，灰白的眉頭皺起，沉聲道：“去年老林剛認了一個老戰友，但是那老兄弟就因病沒了，臨死卻連一個管材料子都沒有，為此前幾天大家都去了扶貧辦討個說法，但是那邊的人態度很不好，結果也沒有談成。最後大家湊的錢，才讓那老兄弟入土為安。哎，現在這政府啊。啊，時縣長，我老頭子可不是說你。”
“就帶着他又怎麼地？現在的年輕人辦事就是不行，一個個專門找錢眼子。都忘了江山是誰打下來的了。”一旁一個老人說的時方臉有些熱。
他沉聲道：“馮局長，你把這事細說說。”
馮局長嘆一口氣，便說給時方聽。
去世的老人叫李根柱，35年前，他是全軍聞名的特級戰鬥英雄。他參加過“三下江南”、“四保臨江”、“遼瀋戰役”、“平津戰役”、“渡江作戰”、“進軍川南”、“湘西剿匪”和“抗美援朝”等眾多戰役，因作戰勇敢，屢建奇功，李根柱先後榮立特等功一次、大功兩次、小功五次，並榮獲軍區授予的“孤膽英雄”、“開路先鋒”、“青年戰鬥英雄”等榮譽稱號。
他曾獲得東北人民解放軍英雄獎章兩枚、全國戰鬥英雄代表大會紀念章一枚、主席獎章一枚、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獨立獎章一枚……
1950年9月，李根柱出席了第一次全國戰鬥英雄代表大會，當時19歲的他是眾多英雄中最年輕的一位。會議期間，李根柱受到了開國領袖們得親切接見。但是，這樣的一位英雄人物，複員回到地方，對赫赫戰功隻字不提，甚至連他的家人也無從知曉。他甚至將原名“李根竹”中的“竹”改為“柱”，在地方農村默默埋頭勞作40載，直到林煥一次下鄉探親路過千豐鎮，順道到老部隊所在的XX軍軍部去探望老戰友，才發現田裏彎着腰工作的來人竟然是失散多年的老夥伴。
“首長，我被包圍了，向我開炮。”
“連長犧牲了，戰士們全犧牲了，請求支援。”
“報告首長，我突圍了……”
馮局長動情的講着李根柱臨別時的囈語，在坐的老人無不潸然淚下，時方的眼眶也濕潤了。
等林煥下了場，時方便朝面色有些難看的對方道：“老書記，今天就到這裏吧。咱們去一趟扶貧辦。”
林煥訝然的看着時方，隨即笑道：“時縣長，不麻煩了，事情都過去了，老夥伴在那邊也很好。”然後又重重嘆氣，道：“都怪我太粗心呢。”也是自己落伍了吧？若是以前當縣委副書記的時候，這事兒還不是一個電話就能解決？
時方微微搖頭，便道：“走吧。一定要給老英雄一個說法。”然後便率先走出活動中心。
路上，時方問起：“老書記，縣裏一直就沒有管這事兒？”
林煥搖頭道：“也不是不管，那倔老頭一直不肯張口說自己以前的事兒，以前他就是牛脾氣，從來不求人。每次打仗都衝到前頭，好像自己能放倒一個連似的。有一次啊……”回憶往事，林煥有些皺紋的臉上盪起笑容，散發著老年人特有的魅力。
最後，林煥道：“我將那倔老頭揪出來的時候，才知道他家房上的瓦都破了一半，一到下雨天嘩啦啦漏水，也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我以前和王縣長提過，他特意去看了看，專門給撥了款，但是等王縣長走了，就沒人管了。”
哎……
林煥一口接一口的嘆氣，臉上時而會有一抹笑容，自然是想起曾經的崢嶸歲月。
車上，時方偶爾會與林煥聊上幾句，老英雄李根柱所子啊的福安鄉他很熟悉，小時候上學每天都會路過那裏。卻想不到自己腳邊得小村子藏着那麼一位不計名利的和金錢的老者。
政府做的還是不過啊。
他暗自一嘆，程樹人光顧忙着和吳關道勾心鬥角了吧？想起老英雄，時方不禁想，那些虛名，真的就那麼重要？
或許，身在官場，程樹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
汽車在公路上平穩的行駛着，路旁的紙條上壓着厚厚的雪，偶爾風吹過，也僅僅是動上一動，上面依舊是冰雪晶瑩。
寵辱不驚……
這一刻，時方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