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兩名女子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地出去了,還順手將門緊緊關好了,方才趕緊邁着步子走遠。
蕭弋將楊么兒抱進去,擱在了床榻上。
楊么兒覺得自己氣壞了。
她原本不知道生氣是什麼樣的滋味兒,可現下她就覺得,自己氣壞了,氣急了,氣得要沒法子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壞脾氣了。
她便只好大聲又說:「我不同你說話!」
「可朕想同你說話。」蕭弋站在床榻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楊么兒眼底「啪」地掉下了兩滴眼淚,然後很快就變成了一串的淚。
他抬手撫過了她的臉頰,擦過了她的脖頸,啞聲道:「錯的是那二人,是朕,你將自己氣哭作什麼?」
楊么兒茫然又難受地想。
我怎麼知道呀。
蕭弋便只好又自個兒往下說:「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又有什麼話是你不能說的?你若要,那便留着,你若不要,那所有人都會為你驅走你不要的東西。你不說,朕怎會知曉你的心意是如何?」
楊么兒抬頭看了看他:「能說?」她的聲音還帶着一點哽咽的味道。
「能。」
楊么兒咬了咬唇。
蕭弋的話,同她天生形成的行為方式,有了衝突。
她便想了想,搖頭,道:「不能。」
蕭弋的手指收緊,他壓着心頭翻湧的心緒,低聲問:「為何不能?」
「……會不喜歡。」
「誰會不喜歡?」
「皇上。」她想了想,又道:「所有人。」
乖巧,不做聲,坐在那裏就是。
這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
「若因為這樣,便不喜歡你的人,那可見他們從一開始,便喜歡你不夠深。喜歡本當是恆固不變的。」他低聲在她耳邊道。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
這會兒泄了勁兒,她便覺得疲累極了。
她喃喃道:「這樣?」
「是這樣。」
蕭弋便趁熱打鐵地問她:「朕喜歡么兒,么兒喜歡朕嗎?」
楊么兒茫然地盯着他。
蕭弋便只好換了句話,又道:「朕喜歡么兒,便容得么兒說任何話,做任何事。」
楊么兒沉默一霎,道:「不是的,騙人的。」
她是傻。
可她的腦子裏記得許許多多的記憶。
這樣說的人,都是騙人的。
她離家的時候,坐上馬車的時候,娘就拉着她的手說:「你要乖乖的,旁人說什麼你都要聽,不要同人提你的家,不許哭,不許鬧,少說話才受人疼。你知道街口的芸娘嗎?她本是嫁了戶好人家。可她每日裏的要求着實太多了。她要從丈夫的手中拿錢,取衣食。可她又不許丈夫納小。她總哭鬧,不尊她的丈夫。後頭,她的婆婆就將她趕了出來,她娘家不肯要她,她便只有窩在草棚里……」
楊么兒只消理個頭,那段話便躍入了她的腦子裏。
「么兒前些日子,不是在書上瞧見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是還瞧見了,金口玉言?」
楊么兒叫他唬得一愣一愣:「是,是……」
書上總是沒有錯的。
她陷入了為難中,掐着自己的手指頭,想着想着又掉了兩顆眼淚。
「那,那我說了……」
「你說罷。」蕭弋沉聲道。
無論她是說,不想再見那兩名女子也好,還是說他不應當放她們進門來也好……都是好的。
楊么兒又咬了咬唇,慢慢抬頭,胸口被心敲得咚咚響。
她鼓足了勇氣,道:「我睡覺。」
蕭弋愣了下。
她卻接着又道:「你走!」
她仔細觀察着他的神色變化,似是根據這樣來判斷,她能不能繼續說下去。
蕭弋便只好僵住了表情,讓她打量。
楊么兒看了看他,淺淺鬆了口氣,便又憋足了一口氣,大聲道:「我不同皇上睡!」
蕭弋臉上的表情這下是真僵住了。
楊么兒一說完,卻是飛快地一扭身子,脫下身上的外衫甩下了床,然後便鑽進了被子裏。
蕭弋愣在了那裏。
他一時不知該感嘆,她的醋勁是否過大了些,一開口便也懂得這樣狠地發脾氣了。
楊么兒見他不動,便戰戰兢兢地抓住被子邊緣,探出頭來,看向他,道:「怎麼不走?」
她擰起眉,將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皇上騙我……」
蕭弋道:「好,朕走……但你得說清楚,為何要朕走?」說罷,他語帶誘哄,問:「莫非是因為瞧見了那兩個女人?因為她們方才進了門同朕說話?你瞧了不高興?」
楊么兒攥着被子邊的手都泛了點白,她大聲道:「我……我……我喘不了氣!好難受!我不喜歡皇上!」
蕭弋知道,她是因今日突然遭受了衝擊,方才說出這句話。
他心下一面又覺得酸疼,可一面又有種歡喜。
像是他悉心養了一盆名貴又嬌氣的花,那盆花歷經了春夏秋冬,熬過了四季,方才終於結出一朵花骨朵。
楊么兒定定盯着他的神情,似是不願他生氣,也不願他反悔。
她想了想,便又添了一句道:「今日不喜歡皇上,你走!」
「好,那朕走。」蕭弋倒是極為乾脆地轉了身。
楊么兒盯着他的身影,卻又覺得難受。
她是病了嗎?
為何這樣也難受,那樣也難受?
楊么兒咬了下唇,我真壞。讓人家這樣也不行,讓人家那樣也不行。
這廂蕭弋走到門邊,方才回頭道:「么兒,下回說話不必這樣大聲。」
楊么兒一口氣憋在了喉嚨里。
嗨呀。
更氣了。
蕭弋為了履行他說過的話,讓楊么兒知道,他說話是算數的,她的要求都是有用的,便只好當真住在了一旁的次間,將主間留給了楊么兒。
楊么兒哭着哭着累了,便矇著被子睡過去了。
等到第二日,因為要啟程往邊城去。春紗早早服侍着她起了身,見她眼圈紅紅,心下膽戰心驚,連問也不敢問,忙給她梳了頭,就扶着她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娘娘是同皇上置氣嗎?娘娘整治那兩個舞姬便是了,何必同皇上生氣呢?皇上若是也生氣了,對娘娘無益。」
楊么兒睡得頭昏腦漲,春紗一句話也沒能聽進去。
待出了門,到了擺下飯食的次間。
她一抬頭便瞧見了蕭弋。
楊么兒本能地瞧了一圈兒,沒有腰細細、聲軟軟的胡裙女子。
只有一個坐在那裏的皇上。
難得如此分床一日,蕭弋近乎貪婪地打量着楊么兒的模樣,將她的模樣引入腦中,隨即眸色深沉地低聲道:「么兒過來。」
楊么兒卻如同炸了毛的兔子,她說:「今日也不同你一起!」
說罷,她匆匆又補了一句:「我沒有大聲。」
蕭弋頓生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錯覺:「…………」
這個醋勁兒,着實有些綿長了。
可她的面容如畫布活過來了一樣。
趨於靈動,鮮活。
眉梢眼角都帶上了世間所有普通人都會有的悲歡苦樂。
自己挖的坑,自己得管埋。
自己搬起的石頭,砸腳了也得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