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蕭牆.壹
牆有魍象,木石之怪,食人肝腦。——《秋辭賦.堆金》
烏傷縣有個豎子,到處坑害外鄉人,或拐人子女,或騙人錢財。眼下他又起了壞心思,想着把蕭家那間凶宅給倒賣了。烏傷蕭家,本是名門望族,待人處事也十分和善,可也不知遭了什麼孽,全家一十三口,兩月之內接連暴斃,死相猙獰。據說當時令史帶人驗屍,都是些血氣方剛的青年,見了屍體精神也抗不住,整晚整晚地做噩夢。
宅子被封了幾年,因其着實精巧好看,也有幾個不怕邪買了去,前幾年倒也順暢,到了第三年就出事了,臨了落得個與蕭家同樣的下場。因門閥士族盤根錯節,蕭家在都中又尚有遠親,烏傷縣令也不敢將宅子拆了,任其荒在那裏,不許人靠近。
是日清晨,豎子穿上了時新綢衣,逢人就說有個傻子,從他手中高價買走了蕭家凶宅。而他口中的傻子,正是才賣了青銅香爐,初食人間煙火的秋辭。
那時秋辭讓商行推薦的幾處宅子,雖不說有多富貴,也都有山有水,頗具蓊蔚洇潤之氣,她倒滿意,只是吉量不喜歡,嫌離山太遠,打山雞不方便,偏相中了郊外那處蕭家凶宅。風聲吹到了豎子耳中,當夜就拿着偷來的房契找上門去,半哄半騙將價格抬高一半,將宅子賣了。
豎子料她四體不勤,便半賣半送,讓一對被他騙來的貧賤夫妻入宅做活,秋辭見他如此客氣,在付了買人錢后,額外又賞了他一弔買酒錢,當真是被人賣了,還替拐子數錢。
第二天,塵封多年的蕭宅被推開大門,一行人有男有女,小心翼翼地往宅子裏搬東西,他們是秋辭從商行那借來收拾房屋的。宅子荒廢多年,秋辭仔細檢查了每個角落,但凡是木頭製成的物件,都叫人重新上漆,直忙了一個月才結束。
當正房掛上皮製成的燈籠,大門口換上新做的題着“堆金”的匾額,秋辭才正式搬進宅子。貧賤夫妻提前一月住了進去,此時十分卑微地站在石階上迎候主人。吉量跟在秋辭身後,一進大門,便覺異香撲鼻。左邊影壁上垂着青蘿藤蔓,刻着鎮宅瑞獸。走到這時,秋辭盯着影壁上的圖案看了好久,雕工渾然天成,尤其是麒麟的眼睛,栩栩如生。
一條青石板路蜿蜿蜒蜒,穿過月洞門,是用來會客的廳房。繞過廳房是一大片怪石嶙峋的花園子,此時園子裏的海棠花開得最艷。兩邊文彩長廊掛着防風的皮燈,五步一盞將園子照得透亮。那長廊的盡頭,便是秋辭所住的正房了。
夜深熄燈,吉量住進了西廂房,貧賤夫妻則住了東廂房。幾人忙了這些天,都覺有些疲累,倒頭一睡便是一整夜,清晨光照進來時,婦人已經在桌上擺好了早飯。
吉量喝下一碗熱湯,看了眼往地上撒水的窮婦人,將頭靠過去與秋辭咬起耳朵,“我長得這樣快,那對夫妻到底是凡人,怕會把我們當做怪物,出去亂說。”
才兩個月,吉量已然有了人間小孩兩歲的模樣,秋辭當初只顧着划算,還真沒想到這點。只是錢也花了,怎麼也得讓他們幹上一年,才不會浪費,“你且吃你的,凡間孩子五歲內看不出大小,要是他們出去亂說,隨便尋個不好聽的由頭趕出去,人只會說他們惡意中傷。”
舒坦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一眨眼半年過去了,吉量已經長到秋辭肩膀。窮婦人倒是沒起疑心,只笑着誇他不挑嘴,長得好。這日天下着小雨,剛吃完晌午飯,吉量便吵着要上街買零嘴兒。他知道立秋後秋辭有曬太陽的習慣,只要出太陽,她必定在園子裏睡上一整天,十分無趣。故才挑了個雨天,纏着她出門。
他們在西街的張家鋪子買了蜜餞和臘肉,在東街的李家面鋪買了胡麻餅,吉量非要吃他家的豬油麵,秋辭便一人去北街的胭脂鋪買了水粉,在回去接吉量的路上,一位婦人叫住了她。
“可是住在郊外蕭宅的小娘子?”
秋辭不喜歡與凡人交往,平日在家也不去和夫妻說話,他們也識趣不敢打擾。這婦人突然搭話,令秋辭有些不快,便沒打算理她。
婦人跟着她,“小娘子如何不說話?可是有什麼不順心?”
秋辭還是不做聲。婦人不依不饒道,“小娘子怕是撞鬼了,快別再那宅子裏住了,那裏死過好多人。”
“九州大地哪裏沒死過人。”說話的是吃完面的吉量,他伸手很貼心地接過秋辭手裏的水粉盒子。
婦人聽此搖頭,“小郎君不知,蕭宅會吃人,整整吃了一個縣的小孩。”
婦人所說,與傳聞出入不大,只多了一個小小細節。蕭家人死了,園子裏挖出上百具屍體,都是被掏空腦子的嬰孩。
“如何不說是蕭家人吃人?”吉量問道。
“一開始也這樣說,只後來蕭宅換了主人,照樣是埋了一園子的嬰孩。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只可能吃人的是宅子。”
等他們回到宅子時候,天已經黑了。吉量神經粗,吃完蜜餞早將白日婦人的話拋在腦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露從今夜白,月照彩雲歸,影壁上枯藤纏繞,從遠處看,似與黑夜融為了一體。毫無睡意的秋辭想着婦人的話,卻越想越不對勁。
“既然這宅子吃人,想是沒人敢買。”秋辭大驚,不由苦從心來,“那我的錢不是花得太冤了!”
為此她難受了一晚,臨近日出才漸漸緩過來。
某日,秋辭照例在園子喝茶曬太陽,這舊歲雨水泡的茶不香,只喝了一口就棄了,轉頭卻看見吉量偷偷摸摸,仰着腦袋往夫妻房中探。他說近些日晚上總能聞見些肉香,那氣味香得厲害,折磨得他整晚睡不着覺。秋辭卻嘲笑他,“睡不着正好,你不看看自己都胖成什麼樣了。”
吉量摸了摸肚上贅肉,不以為然道:“我這是富態。”
“那東西這樣好,是那對夫妻會有的么?”秋辭閉着眼睛,沒去看他。
“我也這樣想,可昨晚我特地起來看了看,氣味就是從他們房裏飄出來的。今早我還特意問了,可他們竟不肯告訴我。”吉量走到秋辭身邊,張開一把胡床坐了上去,“待晚上我當場拿住,看他們如何。”
更夫打完三更,這邊秋辭才躺下,吉量卻悄悄找上門,說有件趣事兒給她看。兩人來到貧賤夫妻窗下,施法開了一道小縫,看進去是夫妻二人,吃肉糜羹吃得滿頭是汗。然仔細一瞧,那肉羹原料竟昰拿人肉做的。窮婦人嘴裏嚼着眼珠,笑着將半根手指夾給自己的丈夫。夫妻倆一人一口,很快將那鍋人肉羹吃得精光。
看秋辭似笑非笑的眼睛,顯然是她知道些什麼,只是故意裝傻道:“如今凡間流行吃人肉?”
吉量上當了,連連搖頭怒其不爭道:“又不鬧災荒,誰會喜歡吃人肉啊,顯然是撞邪了。這宅子有古怪,我去看看。”之後他繞宅子一圈,悻悻地回來了。
“看你出發時的意氣風發,必然是找到原因了吧。”秋辭陰陽怪氣道。
吉量知她是在挖苦,也不去理她,只是無奈做了人後,反應遲鈍,有東西在他眼皮子底下吃人,他竟無絲毫察覺。更要命的是,明知宅子古怪,肉體凡眼的他也找不出原因。
“那玩意兒既要吃人,不會也盯上我了吧?”夜深霧重,涼風灌進了他脖子裏,吉量攏了攏衣裳,邊說邊往自己屋裏跑,“你注意些啊,記得保護我。”
“吃了你更好,省得我在這受苦。”說著腹中一陣翻滾,她臉色煞白,趕緊從隨身攜帶的瓷瓶里倒出一粒丸藥,張口吞了下去。想她秋辭也算人物,曾有幾位大仙為爭她而大打出手,此時屈身來人間當爹當娘,還因喝了不幹凈的雨水鬧肚子,這事要是傳到崑崙,某位女仙還不得樂死?
不過話雖這般說,她還是往吉量身上施了金光神咒,之後又在房中布下除妖法陣,待銀白色的光暈均勻灑在每一個角落,才放心離去。
秋季的雨來得悄無聲息,沒精打采地打在光禿禿的人間,隨後,嗚嗚咽咽的風,青板石階的葉,前院影壁的藤,無一不在極力表現這個季節特有的衰敗。秋辭隨手拿過廊下的油紙傘撐在頭頂,踏着雨水落葉,來到影壁下。
隨着她的靠近,影壁周圍的環境也跟着改變,藤蔓生出綠葉,須彌座祥雲流轉,帶動青磚上花鳥也看不真切,只牆中藏在麒麟眼睛裏的影子,愈發明顯。
其實進宅子的第一天,秋辭便發現了它,因它一直處於沉睡狀態,便未當面拆穿,時間久了竟漸漸將它忘了。如此一來,蕭家的滅門案,眼下貧賤夫妻吃人,都是它在搞鬼。
她微微一笑,“你我在同一屋檐下,也算是鄰居。你吃你的人,我睡我的覺,互不干擾最好,倘若敢動我的主意,你也沒那麼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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