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養子.壹
姑獲鳥,蓋鬼神類。夜飛晝藏,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喜取人子養為己子。以血點其衣為志,即取小兒也。—《秋辭賦.小人國》
初冬時的柿子,皮薄無核,果肉甜蜜,吉量一下子就能吃七八個。只是再好吃的柿子,也討不來鳧徯的笑。饒是秋辭好話說盡,少年郎依舊不滿她私放魍象的行為,非逼着她把水生精怪殺了。所幸吉量笨手笨腳,送茶的時候潑了鳧徯一臉,他忍受不了,指着影壁留下一句來日方長,便羽化飛去。
貧賤夫妻死相蹊蹺,不宜示眾,只挑了個夜深人靜,悄悄將他們在後山埋了。
近些日凡間不太平,北方戰火連綿,瘟疫肆虐,就快漫至江南。凡人日夜自危,帳中文章皆是恐懼與害怕,秋辭聽着沒味兒,漸漸將這習慣改了。眼下沒了故事聽,冬天的太陽又短,才曬了沒多久,屋脊的琉璃狻猊獸便擋住了她的陽光。秋辭抬手伸了伸懶腰,看了眼周遭環境,橫七豎八都是白骨,實在提不起情緒。她拿腳尖頂了頂蹲在地上的吉量的後背,他正一個個地給曬得半乾的柿餅翻身。
“周邊都是人骨頭,在這曬得柿餅,你也能吃得下?明後天我打算將這裏收拾下,屆時你來幫忙。”
吉量起先沒理她,只後來收柿餅的時候,發現其中一個柿餅戳着骨頭,他嫌噁心,尖叫着將柿子扔出牆,轉頭就幫着秋辭往後山運骨頭。
是夜,秋辭正處理最後一堆屍骨,在山頂她遠遠瞧見了一團光,跳躍與山川清河間,黯淡了天上星月。光是從一個白髮美髯的老者身上發出來的,秋辭認出他是豐山的耕父,守清冷淵的旱神。
那時耕父受邀赴蟠桃宴,從琅玕樹下偷閑的秋辭面前走過,赴宴的神仙那麼多,換作之前她根本不會抬頭去看他,更不會記住他長相,只是有人在她耳邊說起,耕父之所以能由鬼變神,皆因他不費吹灰,馴化了一隻恐慌凶獸。
凶獸雍和,以恐慌為食,現世必有大災荒伴隨。曾助黃帝勝神農,受神明庇護。
雍和獸仗着黃帝這座靠山,在人界肆無忌憚上百年,人不聊生,卻無一仙敢管,因為它上界的香火不知減了多少。一日耕父鬼身飄蕩,於清冷之淵初逢雍和,二人一見如故,結為摯交,自此不再下豐山。人間恢復秩序,香火重燃,上界念耕父平亂有功,破格將他錄入仙籍。
雍和淡出世人視線近萬年,當初的轟動即便天崩地裂,時間一久,也只成了書中的寥寥數筆,以示後人,它太過低調與神秘,秋辭都懷疑它的真實性。
不過眼下耕父面色倉惶,滿山滿世界呼喚雍和,終算是解了她多年的疑惑。此時回看人間戰亂與瘟疫,倒也不覺意外了。
本算着烏傷祥和不壽,不承想壞事不出,竟另出件好事。十年前被拐的嬰兒全部回來了,不僅毫髮無傷,一個個兒的還滿腹經綸,口吐珠璣。可要問這十年光陰,他們都咬緊牙關,死不肯說,只道是姑姑教他們識文斷字,其餘一概不知。
說起這十年前,正值蕭宅易主,那一家子暴斃后,後院裏挖出的嬰孩屍骨可堆半人高,那時整個縣的嬰孩接連被拐,人人都斷是蕭宅吃了孩子,再無生路。如今孩子都活着,蕭宅吃人的鬼話便也站不住了,倒陰差陽錯地還了秋辭清白。
這日,秋辭帶着吉量去茶肆吃茶水點心,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雨,天終於放晴,吉量趴在欄杆上,藉著陽光曬掉一身霉味。正懨懨欲睡,忽聞樓下有人鳴鑼,一行人招搖過市,硬是佔了大半條街。原是烏傷奇聞傳到了郡中,郡守騎着高頭大馬親來視察。秋辭隔着窗子冷眼望去,只見那文官郡守籠冠華服,紆青拖紫,貴氣自是十足,只識神不似讀書人那般朗澈,百竅烏煙瘴氣,攘攘皆為名利,想來是捐官的主。
倒完囊中最後一滴雨露,秋辭越覺無趣,欲起身離開,那邊吉量卻道:“這郡守看着油頭粉面,華而不實,竟不想肚裏真有貨,細想來我該有千年不曾見過書鬼長恩了吧。”
秋辭聞言一愣,再看過去,這時才瞧見郡守身後,跟着一個青衫廣袖,眼覆白綾的書生。他生得白凈,只太瘦了,撐不起泛白的長衫,雙腳虛無飄離地面,像極了一塊被風吹起的綢布。因他是鬼身,人眼不識。
秋辭倒是聽過司書的長恩,它本是食書的蠹魚(1),以神仙二字為食,極富靈性,只生於文士簡中。文士大家才藻富贍,妙手丹青,又非乏人,其妙筆綻花,雲霞滿紙,書畫如生,孕育靈氣。蠹魚與青燈古籍作伴,讀書一生,早已負氣含靈,又吸食書香,日積月累,化作書靈。神仙書中蠹魚成仙,叫脈望;凡人書中蠹魚做鬼,叫長恩。
“倒是新鮮,長恩也有瞎了眼的時候。”秋辭笑道。
吉量回頭看了她一眼,並不認同她講,“你這話便小見了。粉面郡守雖百竅渾濁,或另有過人之處也未可知。長恩是受靈氣滋養而生,與其主緊密相關,生死依存,又不是上門尋人,哪能眼瞎。”他停了會兒,一雙望向書鬼的眼金光璀璨,“不過這長恩瘦成這樣,想必是他主人做了官后蠅營狗苟,失了文人氣魄,他沒了靈氣吃,故呈瘦態。”
小吉量如此駁她的面子,秋辭本來伸出手,要去打他的腦袋,許久,反收斂了情緒,用胳膊搡開吉量,佔了欄杆的位置,半個身子探出茶肆,“糟了,我怕是遇到劫數了。”
秋辭一慣眼中無人,脾氣又犟,分明本事不大,竟打死也不肯認輸。吉量頭一次從她嘴裏聽到軟糯,心底到底還是有些驚訝,怕是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人物,她才會嚇得說出這樣的話。故而端着緊張,謹慎地也往樓外看去,“怎麼了?”
秋辭表情嚴肅,只兩頰漸起的紅暈,露出了她心底的不懷好意。她指着斜對面的酒肆,閉眼,似在回憶着美好,有些痴迷道:“那郎君生得真好看。”
也是,吉量忘了一點。天不怕地不怕,饒是神仙面前也趾高氣揚的秋辭姑奶奶,對一類人,不要說服軟認輸了,若要她下跪,她不僅跪得爽快乾脆,或許還會拉着吉量一起跪。
秋辭懶惰亦聰明,無情亦熱血,貪財亦大方,狠毒亦單純,缺點多如牛毛,優點亦不在少數。要說前幾個臭毛病,挑挑揀揀還能有幾個優點來對付,吉量即便委屈也忍了。
唯有好色一點,當真是人神共憤,忍無可忍。
在崑崙時,但凡長得好看的神仙,她都要跑上前花痴一番,以至於他們遠遠見着她都要繞道走。那時她看上了守花園的英招神,非得要和他做朋友,那英招有尚未行禮的仙侶,是蓬萊的樂枝女君,那也是個刺兒頭不好惹,在與秋辭打了一架后,跑到西王母面前哭慘,王母疼惜小輩,便就讓玄鳥將秋辭叼下山去。
吉量擠開她,占回自己的位置。前幾夜雨聲嘈雜,一直不曾熟睡,眼裏都結了紅絲,他背靠欄杆,疲倦地打出了個哈欠,“英招的教訓看來不夠大,你怕是忘了當初有多丟臉。”
“我沒忘。”秋辭眼神明明,只說出的話十分欠揍,“英招沒他好看。”
郎君絕色,天下無雙。這是秋辭給出的評語。
此時東風改變了方向,載着酒味晃悠悠地,往茶肆飄來。吉量聞見了酒,並未覺着香,反倒胃裏起了風浪,轉過頭去換氣,餘光瞥見了那無雙郎君。只這一眼,他便驚了。
隔着珠簾,只見少年端坐,一雙清眸明亮又美麗。郎顏如玉,膚白勝雪,風姿特秀,儀錶翩翩,好看的人大抵都是這番模樣,只他又與尋常好看不同。一舉一動,通身的靈氣,便是髮絲也成了精似,可勾人魂魄。
少年不勝酒力,只半杯就有些醉了。伴着日光遠遠看去,他兩頰緋紅,猶雪色紅梅,更覺風華無限,人見猶憐。大概是喜歡那酒中滋味,他喝完剩下的半杯,后淺淺地笑了,露出小小的梨渦。雪白的一身衣裳,繞着金絲銀線,周邊物事早已被風吹個凌亂,他的衣袍也只微微揚起一個角,深怕礙了美兒郎。
“你說的沒錯,他當真天下無雙,這濁濁凡塵配他不上。”
吉量從不說謊,平素有話直說,並且十分謙虛,勇於夸人,這也是秋辭最讚賞他的一個地方。二人達成共識,秋辭也不再收着,起身就要往對面沖,“我和他做朋友,你總沒意見了吧。”
吉量並不答話,只從后拉住了她的衣角,左右看她幾眼,許久,才搖頭晃腦道:“你這模樣,還是算了吧,別污了人家郎君。”
秋辭甩開他的手,狠狠地瞪了他,提着裙擺邊下樓邊怒道:“你小子放屁,自身都胖成豬了,還來嫌棄我。”罵罵咧咧一路,待要衝進酒肆,身後忽現一道黑影,拐了吉量便遁地離去,秋辭卻渾然不覺。
沿街住戶,有人夜未收衣,不打花樣的麻衣被洗得發皺,懸在窗下被風吹起又落下。其中一件小小衣裳,夾在大人長衫間,連帶着那滴衣襟上的血,變得毫不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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