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過了一會兒,衙役牽來了寧風的馬,順道帶來了寧悅的衣物予以歸還。想起自己多日未曾梳洗,怕弄髒了安瑞祺送的絨襖,寧悅遲遲沒有伸手去接。寧風看出她的心思,於是上前向衙役道了聲謝后便代她收下。把寧悅扶上馬後,寧風手執韁繩,與戰龍並肩往寧府行去。
寧府的下人們剛從寧雪回府的騷動中緩過神來,現忽見寧悅出現,其身旁還跟着一個身材俊挺,目光如刃,卻滿臉是灰的陌生男子,那一顆顆不安的心又被懸了起來。此時,命案判決尚未傳至寧府,若不是有寧風在前引路,眾人免不了要疑心本該被關在死囚牢裏的寧悅再次逃獄。無怪他們猶如驚弓之鳥,實在是自發生了段明命案,眾人便沒有過半天安生,特別是在寧悅行蹤不明后,官府更是緊盯着寧府不放,三不五時便上門盤查,弄得府里終日人心惶惶。不少人萌生了去意,可又怕遭人誤會自己心中有鬼,借故逃脫,故而只得留下來默默啞忍。察覺與自己共事多年的家僕丫鬟們見了自己無一不是面露驚懼,唯恐躲避不及,卻又在暗處竊竊私語,議論不休,寧悅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她暗暗加快了腳步,想要儘早躲到自己的房間裏去,如此一來,她便不必去面對他們的鄙夷與惡意。從她記事以來,她便一直承受着周遭人有意無意的惡語相向,無外乎嘲諷她的娘親勾引自家小姐的夫君,又或是說她恬不知恥竟敢領受二夫人的照顧。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不會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然而,如今重返舊地,她赫然發現,對於這些流言蜚語自己從來就不是不在意的。娘親她沒有錯,她若是真心喜歡老爺,絕不會做出毀他前程之事,若不曾喜歡過他,更不會去招惹他。得知二夫人藏有迷香,寧悅總算明白到她娘親為何會在二夫人懷有身孕后不久便懷上了自己,高門大戶里的爭鬥,從來就是如此的不擇手段。直到最後,娘都沒有向我埋怨過半句,可見她已經原諒二夫人了。畢竟,二夫人於她有恩,這些年又對我十分照顧,到底是誰欠了誰,又有誰能算得清?
昔日繁花似錦、草木蔥鬱的院子,而今目及之處,皆是花殘葉落的凋零清冷之象。由於疏於打理,地上厚厚的積雪混雜着塵土的污垢,踩在腳下濕冷粘滯,令人很是不舒坦。記憶中那棵枝繁葉茂的桃花樹,在歷經一次又一次風雪侵襲后,斷了一地枯枝,合抱粗的樹榦上只剩寥寥幾枝樹杈。寧悅繞着桃花樹打量了一圈,眼中的光亮漸漸暗下來。算起來,每年這個時候,這棵桃花樹總會冒出新芽,可現在卻……難不成,它已經枯死了?想起過去籠罩在樹蔭下的歡聲笑語、濃情蜜意,寧悅不禁淚流滿面。若是這棵樹沒了,他們之間的情分是不是也會隨之而消失?無論是他還是二小姐,再也不會像從前那般待我了……已經回不去了……戰龍看她駐足不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似對這棵光禿禿的樹多有留戀,便跳到樹上,把壓在樹枝上的雪一一拂去。然後飛身而下,抱起她躍至一粗枝上站穩,指了指枝上的一點嫩綠,淺淺一笑。米粒大的葉芽,彷彿凝聚了滿院的綠意,極濃,極艷,在金光的映照下,顯得生機盎然。寧悅擦乾淚水,跟着笑了。
寧風打點好一切后,便喚寧悅回房梳洗收拾,自己則招呼戰龍到偏廳用茶。前不久,知府府衙派人來向寧鎮海稟明命案始末,不過轉眼工夫,便有人把事情打聽得一清二楚,逢人就說。於是,人們話鋒一轉,開始譏諷寧悅含冤受屈乃是咎由自取。倘若她安安分分地與其他丫鬟們同住在下人的房間裏,又怎會遭受牽連?怪只怪她自不量力,痴心妄想,以為有朝一日能當上三小姐,哪知道老爺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戰龍先前不是沒有聽見他們對寧悅的冷嘲熱諷,只是礙於寧悅在場,不好發作,如今沒有了顧忌,正要出手教訓,卻被寧風一聲怒吼震住了。“誰敢再說小悅半句不是,自行領杖三十!”下人們何曾見過溫文爾雅的寧風發怒,一個個都嚇得膽戰心驚,當即噤聲四散,倒也因此逃過一劫。戰龍收回內力,冷眼看着落荒而逃的好事之徒,雙眸里隱含殺意。
“他們和小悅同是苦命人,理應清楚她的苦況,真不知他們怎麼能狠下心來出口傷人……”說完,寧風嘆了一聲。
“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何足為奇?”戰龍輕笑一聲,不以為然地回道。
寧風本以為寧悅在寧府有二夫人照應,不至受人欺負,不想她會過得如此凄慘,難怪她不聽他勸,非走不可。原想着只要她們母女二人搬離寧府,便能重獲新生,不料到頭來,那存了許多年的俸祿居然不及適時的一聲關懷,一句袒護。我實在愧為人兄!想到這裏,寧風自責不已。
兩人來到偏廳坐下,不一會兒,便有丫鬟奉上香茶。寧風看着悠然品茶的戰龍,欲言又止,眼中透出幾分憂慮。戰龍但覺奇怪,以目光詢問。就在寧風猶豫之際,門外出現了寧鎮海的身影。
見寧鎮海轉身欲走,寧風連忙起身叫道:“父親請留步。”
聞言,寧鎮海遲疑片刻,方才緩步走來。“這位是?”寧鎮海看了一眼灰頭土臉的戰龍,非但沒有心生不快,反而覺得此人有幾分眼熟,不禁有些疑惑。看他的氣度,絕非市井之徒可比,作如斯打扮,定是有心隱瞞身份。寧鎮海苦思冥想,終究還是想不出在哪裏見過他,只好就此作罷。
“他是小悅的恩人。”寧風知寧鎮海不屑與江湖中人交往,故而沒有提及青峰山寨。
“哦……”寧鎮海見戰龍始終傲然地坐着,絲毫沒有向他行禮之意,不免有些困窘。可當他驚覺戰龍幽深冷峻的眼眸竟與皇上極為相似時,心裏竟莫名地升起了一絲怯意。“貴客來府,好生招待。”說完,寧鎮海邁步離開。
“父親大概是聽說小悅回府了,所以來看看她。”寧風回座后苦笑道。“只可惜沒遇上。”
“倘若有心要見,又怎會見不到。”戰龍冷冷地回道。
“這世上有太多的無奈,並非有心便能改變。”寧風凝視着杯中慢慢舒展開來的茶葉片,眼中的憂慮更濃。
戰龍當即領會到寧風話中深意,沉默良久,回道:“寧兄放心,非我所能得,我絕不強求。”
寧風聽后溫和地笑了笑,說道:“但願小悅亦如大當家一般豁達。”那麼,她興許能抓住這段近在咫尺良緣。
寧風命人把寧悅的房間簡單整理過,又給她備好了一桶熱水,寧悅看了心裏很是感激。她匆匆沐浴更衣后,便開始整理行裝。除了她娘親留給她的幾幅刺繡外,寧悅想不出還有什麼是屬於自己的,於是隨便收拾了幾套衣物,便到偏廳與戰龍匯合。見兩人相談正歡,寧悅輕輕地走到戰龍身旁,悄悄地拿出絲帕,想要替他拭去臉上的塵土。
見狀,戰龍抬手握緊她的手,意味深長地笑道:“留着,還有用處。”
寧悅羞澀地點了點頭,臉上浮起兩抹緋紅。
“小悅,過來坐,大哥有話要和你說。”寧風朝門外的隨從一招手,隨從立刻快步上前,把手裏捧着的兩個巴掌大小的盒子放到寧風身旁的木几上。
“打開來看看。”寧風微笑着說道,語氣中似有期待。
寧悅認出當中以淡粉色錦緞為面、其上綉有金色桃花的錦盒乃是寧雪所有,頓時怔住。寧風見她凝視着錦盒不語,便伸手將它打開。只見盒裏紅綢布上錯落有致地擺放幾件首飾,每一件皆做工精細,是難得一見的上品。好比那支鳳頭金簪,其上的東海明珠圓潤無暇,綴於鳳眼、鳳尾的紅寶石晶瑩透亮,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甚是好看。幾支成對的珠釵,一雙珍珠耳墜和一條鑲有紅寶石的金項鏈,與鳳頭金簪相互輝映,無比耀眼。看着眼前價值千金之物,寧悅有些不知所措。
“雪兒說要把它們送給你,希望你能在大婚之日戴着風光出嫁。”寧風寵溺地看着寧悅,繼續說道:“雪兒知道你心裏恨她,定不願再見她,所以才托我代為轉交。這是她的心頭好,如今她捨得割愛,小悅你斷不能拒絕。”見寧悅眼熱淚盈眶,抿嘴不回,寧風以為她不肯原諒寧雪,便又勸道:“興許你們姐妹倆再無相見之日,權當留個念想吧。”
“大哥……替我謝謝二小姐……她對我的好,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莫說往昔寧雪對她推心置腹,在危難時幫她護她,就是她被關押入牢后,唯有寧雪一人願意不顧一切前來探望,僅此一條,縱寧雪有再多的不是,她也能不計前嫌。
寧風欣慰地笑了笑,接著說道:“這是大哥送你的,雖不及雪兒心思巧妙,卻也是一片真心,希望小悅不要嫌棄才好。”
寧悅道了聲謝,便把那個質樸無華的楠木盒子打開,裏面放有一疊銀票,粗略數了數,有三十萬兩之多。“大哥,這是……”
“小悅可還記得,大哥說過要給你在京城置個宅子。如今你要走了,我若送你宅子怕是得物無所用,還不如把銀兩給你,以備不時之需。借用雪兒的話,這就算是大哥給你的嫁妝吧。”寧風露齒一笑,驅散了一室沉悶。
“大哥……我……”寧悅聲音哽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悅,為了爹娘的恩恩怨怨而傷了我們三人間的兄妹情分,實在是不值得。等你釋懷了,便回來見見我們,大哥等着你。”寧風輕輕地抹去了寧悅眼角的淚水,語氣越發溫柔。
寧悅伸出雙手握住寧風的手,細聲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