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乞丐何其多
拈花手,風吹,老乞丐睜眼。
他見到那少年了,一身綠袍,那清明的模樣;他知道自己在等他,故而也不着急走,矗於一樹冬雪之下,環抱着手臂半開眸以窺視世界,周身五隻靈蝶,一隻比一隻夢幻,也不知是哪位黑衣少年所飼養之物。
老乞丐明悟一笑,望見這生得飄逸的落魄漢子軒禪輕緩起身,風葉不沾衣,順着髮絲滑落,周身靈蝶飄舞散去,留下一道道華美的痕迹;哪怕他看不見。
少年痴語遠方,定是他了;哪怕天下乞丐何其多;亦或者是他見過的乞丐許多,卻俱都是這般模樣,故此,一見如故。想着理由青澀少年荒唐一笑,壺中癲酒搖晃了三下,不飲,順着落葉的開簾上前,將之置於陰影處乞兒的身旁,那遮蔽陽光的巒石向陽一側。
這酒本就是為他添的,一壺一壺的酒量是那酒館小二親自掌勺的,他不曾言語,也不曾干涉那店小二的動作,故此這壺中癲酒多少,純度如何盡皆是一概不知。不過,還是得要按照步驟給他送上來,畢竟壺中何物與他見這壯漢之初面贈的禮節之物並無相關。
好似,都不曾花費分毫。
綠袍坦然落座,那老乞丐不曾抬眸,望着身側的酒壺也不知瞧見了什麼,淡然一笑,側身看去,那乾澀的動作似是好久不曾有過轉動一般,凝眸眼前少年片刻,微微苦澀道,“你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你說我為何要在這等你,等到不想等你的時候你卻來了;也不知會不會抵消我這空等一場的年歲。”
說著那漢子將酒壺從巨石一旁挪到了陰影處,眼眸渾濁不清,卻意外得明亮。
打量着眼前的老乞丐軒禪好一陣沉默,他算是知曉了為何交易完打望四周會有種頭暈目眩的效果,便如此時他看向這乞丐,總覺得他離得好遠,遠到眼眸中的存在是一道虛影,看不見摸不着。
果真不凡;
綠袍少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混成一團,卻也是鬆了口氣,從戒子中取來兩隻木碗,一旁放有一條柳枝,其上沾染了些許的露水;老乞丐提神,不為這一副擺設,是為那少年的目光。他看得清楚明白,自然,也就不藏了。
他要去洛家尋一筆機緣,這其中必要牽線之人的存在,既然那錦衣少年提前將一切安排,指名道姓叫這少年過來一切自然是板上釘釘得妥了,只是交易之事畢竟有損顏面,他可不願與螻蟻達成契約,索性眼前這孩子不致於那般不堪,算是達到了能讓他容忍的底線。
乞兒墨想着交易,神形慵懶,身子越發得出塵了,原先看不清的面容更是模糊成了一團,只知道他想告訴世人,自己不過一乞丐罷了。望着眼前老乞丐那虛幻空洞的身形軒禪眼眸微微一凝,試圖集中此人的模樣,半晌,頭暈,終究是放棄了;青澀少年無奈搖頭,想來他的境界比之自己的預料還要高,念此軒禪將視線固定於一處能讓他稍顯好受又不至於狼狽的地方,待平穩平息之後取木碗之水飲下,試探性出聲:“冒昧打攪;此行交易乃師尊之囑託,小子並不知曉其中細節。一切以先生為主,洗耳恭聽,萬望海涵。”
綠袍少年執禮,那老乞丐也不在意,頷首,眉目他方鬱氣輕言道,“你且等等,我於你將一則故事吧。”
老乞丐端坐,打量着眼前這少年的色彩,娓娓道來,“天下乞丐何其多,運道好,吾也見過不少。”壯漢執碗輕抿,身形稍輕,眼眸深邃,“你我素昧平生,交淺言深本就是君子之大忌,但如今涉及這交易的細節,既然那黑衣將你的消息贈與我了,某自不該對你隱瞞;大約,他便就等着這一筆強制性/交易呢。”壯漢微微苦笑,他確實不想就此對眼前這青澀少年心生愧疚,但也不該暴露這麼多細節,如若說有什麼讓他做出這般舉動的,是因為可憐嘛……;可憐這少年與自己一般不可救藥的信仰嘛。
老乞丐言行艱澀,無奈地搖了搖頭,對面那綠袍少年似是明白又好似不求甚解一般,壯漢不曾在意,自顧自言語,望着那西北方的蒼穹,言語帶着些許的感慨,“你可知,那神水宮嗎。”
“小子有所耳聞。”軒禪輕聲回應,四十七大勢力中許多門派他就只知曉一個名字而已,此時知曉那老乞丐要言論了,便就乾脆地閉上眼眸,不再東顧西盼,凝神思量。
對面悄無聲息,似是看不見這少年的動作一般,老乞丐緬懷遠方,神情流露出些許的眷戀與感傷,不知在翻看着何等事迹,此間霜雪大了些,這巨石之下更是化作了冰霜般模樣,清澈且玲瓏。
神水宮沒有霜雪,全是冰,俱是這萬年不化的剔透堅冰。
打量着那冰面倒映出的模樣壯漢懷念着自己從前的音容笑貌,完了;彼時不再年少。
那是一片坐落於破碎空間的隱秘殿宇,幽藍色的美震撼那勿入此間的少年,待回身望見那一襲青藍羽翼的少女時他方才知曉,這,是神水宮。
神水宮別名移花宮,月寒宮,門內盡皆女子,自其成立之始便不曾與外界交流,位列的序號也是廚聖親自賜予的,是為中土第一宮,在中土勢力的典籍中對此以外的消息便就稀缺了,比之民間也多不了多少,彷彿那座隱秘宮殿不曾坐落於北疆,而在天下之東南一般。
而他,也不過是因那次遭遇,多知曉些許隱秘罷了。
“並蒂蓮……”
壯漢身形微微顫抖,軒禪眼眸兀自開闔;那一瞬他好似看清了老乞丐模樣的面容,但好像又看不清。不過無論如何,對於那模樣他都有了些許的印象,好似在哪裏見過……
空谷幽夢般,綠袍少年拿起了冰塊之上的那根柳枝,待其招搖間露水化作了霜雪,少年一身青綠長袍,白玉冠,世界風采搖曳,一把紅傘大開……
他看見了,看見了那破碎的世界碎片,裏面有一少年,與他無關;壯漢悲憫一笑。難怪叫這少年來交易;但是嚮往自由的囚犯依舊還是囚犯,卻因嚮往自由,而活得不如囚犯。
秦寂,你想讓他去死嗎。
老乞丐小酌木碗,軒禪神色迷離,手中蛛絲髮寒,堅冰被凍得裂開,土壤中長出一株新芽,左右搖擺。
“能繼續講嗎……”青澀少年閉目,壯漢微笑,算作同意。
他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不是因為這少年,而是因為那錦衣少年說,天涯不遠;而天涯,長有一株並蒂蓮,可增長天資造化,匯聚那彼岸天的屍身可扭轉乾坤過去,回到那夢魘之前。
彼時,你我或許少年。
一聲長嘆,老乞丐綰髮,霜雪落於兩隻木碗之中融化,這算作添加籌碼,只是不知,這籌碼到底加到了天平的哪一邊。
少年閉目安神,對面並蒂蓮開;
此間霜雪繽紛得刻意了,一片片堆積在大地上,此起彼伏彈奏着盛世的哀樂;聽着像情人之間的離別情愛,細聽卻是一曲國讎家恨的少年熱血,再聽則是變成了那狂熱的信仰,那名曰孤墳自刎的渡江鮮血,最後凝神靜聽,……呵,不過是一曲哀樂罷了。
那樂聲抽乾淨了少年的力氣,肉體黏在凍土之上,老乞丐終於是開始講述了。
他講得是那茫茫人海中的聖潔白蓮,說得,是他最後刻在崖壁上的斷腸曲。
世間誑語出少年,世間悲情浪人尋,世間悲苦乞兒語;只是這天下乞丐何其多,為何我總是能遇見你們;終究是不肯放過我,便就於那一把紅傘的模樣。我只是想見她一面,我已然是拋棄了天驕的外衣,為何又讓讓我明悟,我可能擁有的光彩。
我不願在這被你們戲弄了。
綠袍少年長發散亂,不再去聽對面壯漢的吟誦之語,他在替他遮蔽那大能者的意思,只為了讓他擁有一顆獨立的神識,而不是一隻被下套到東奔西跑,卻自己為自由的獵犬。
霜雪劃過軒禪的衣袍,最後無力地墜落于堅冰之上,老乞丐的嘴角落下七滴鮮血,對應了遠處長褂少年手中的七卷金線。
但他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他便知道,剩下的無需再多言了,他必然是明白的;就如他來時遞於自己的那一壺癲酒;他知道,裏面是空的。
望着那少年的背影他知道,交易完成了。
只是那風雪,一路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