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挽月彎弓凌九重
?“陛下,臣請命,誅殺妖猴,以正天威!”
今日御座上只有玉帝一人,赤腳大仙身後的神仙跪倒了一大片。
凌霄殿議事,很少有這樣鄭重威嚴的時刻,竟達到了眾口如一的地步。而那沒有跪下的神仙,太白金星低頭不語,李天王愁眉緊鎖,哪吒略略抬頭,似有不同意見,想開口求情,被李天王硬生生拽了回去。
冕旒后眉眼繾綣,跪下來的神仙們,自下而上的視角,永遠看不清他的神情,模糊的視野里,只隱約看到那握着酒鼎的手,玉指修長,骨節分明。軒轅明沒有說話。
“陛下,孫悟空罪無可恕!”
群仙激憤。
天威惶惶,不可滅。赤腳大仙說了一個再明白不過的道理,此話一出,便堵上了所有想要求情之人的嘴。悟空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不得寬恕。受封於天,卻幾次三番地做出離經叛道之事,是對天威的蔑視,若罰的輕了,饒了他,天庭便會減損一半威嚴。鐵一般的秩序存續數萬年,無論內里如何的不合理,那示於人前的一面,斷斷不能露出一絲疏漏,若疏漏一分,就會如同長堤蟻噬,種種弊端接踵而來,一發不可收拾。
軒轅明看着情緒越加激動的臣子們,臉上的閑適散漫收斂了三分,他傾身向後,靠在御座之上,袍袖揮動帶起一陣微風,冕服長袖上五色華蟲熠熠如生,流彩恆赫。
“依卿所奏!”
袖中飛出天帝令,流光輝映,華彩五色,那赤紅似血的“誅”字彷彿溢出無窮殺意,凌霄殿上寒意泠然,喧囂激憤的文武仙卿一瞬間寂寂無聲。
他下了天帝誅殺令。
方寸山三星洞外,嘭的一聲巨響,煙塵四起,樹動枝搖,鳥雀四散驚飛,池水波紋乍起。
蛟魔王玉面貼地,想要極力仰面抬頭,脖子劇痛,肌肉僵直,終是徒勞無功,乾脆雙眼一閉,放棄抵抗,微微側過頭,半面臉終是貼在了滿是塵埃的冰冷地面上,這對極端愛美的他來說,簡直就是無妄之災,他全身一松,放棄抵抗,四仰八叉閉眼等死。
踩在他後背之上的是一隻玄色靴子,金線勾勒出絲縷祥雲,繁複卻不顯華貴,玄色冷峻,金色明亮,玄金相交,透出一股深不可測的神秘,一如它的主人。
菩提的腳離開蛟魔王的後背,又以靴尖踢了踢他,宛如踏進一汪死水,“喂,別裝死!”
不似往日嚴謹立整的太極道袍,他玄色衣襟的領口微微敞開,廣袖流雲,發冠未束,全身飄然而又輕盈,這樣的裝束彷彿閑居,更適合與人拳腳肉搏,菩提擼起袖子,抬頭看向身旁圍着的牛魔王幾個人,無一不是鼻青臉腫慘不忍睹。
而牛魔王等人被他一看,全部瑟瑟發抖,腿都軟了,彷彿下一刻就要跪下去大喊一聲師父饒命,然而終究不敢跪,因為跪下去會被打得更慘。菩提祖師最近給人的感覺很是捉摸不透,影象大變不說,竟是喜歡上了與他們磨拳練腳,一打六,不用任何仙術,不用任何兵器,只是拳對拳腳對腳的野蠻肉搏,直接而又原始。
蛟魔王昨夜便私下分析,“依我看,師父此舉名為錘鍊筋骨,實際上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特殊癖好。”他狹長的眼眨了又眨,那表情彷彿通曉一切密辛,“我看他老人家就是寂寞太久,心裏有些扭曲,喜歡虐待別人,就像個施虐狂......”
燭火搖曳下,幾雙眼炯炯有神,互相對望,他們每夜都會這樣聚在一起,探討師父連日裏的反常舉動,究竟意欲何為。
禺狨王咔嚓一聲,接上了自己被打得脫臼的胳膊,面不改色,“不見得吧,這幾日,你們難道不覺得自己更加的身強體健,經脈順暢么?”
其餘人點點頭,心想確實如此。每一天,三星洞前都是一片呼喝之聲,山石碎裂,樹斷花折,由清晨至黃昏不曾止歇,牛魔王等人,舊傷又添新傷,循環往複。
獼猴王卻盯着滿臉輕鬆的蛟魔王,眸光中憂思深重,“二哥,你猜猜,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師父他老人家聽得見聽不見?”
於是今天蛟魔王被打得最慘。
菩提盯着瑟瑟發抖的幾人,興味尤然,一手叉腰,另一隻手緩緩抬起,勾了勾手指,“一起上吧!”
牛魔王抖得更加厲害,幾個人一齊小步小步地向前挪,宛如那弱柳扶風的閨閣小姐,行走時扭扭妮妮,碎步凌波。
怎可作此形態,簡直太不像話!菩提正要開罵,卻驀然抬頭望向蒼穹,太陽光為天際乳白的雲朵染上了一層七色光暈,今日的天氣一如往常的晴好,然而綿軟成絮白雲里卻有細雨如絲線般落下,落到山間的雨又凝結成冰棱。盛夏時分,由地底深處泛出寒意,蒸騰而上,隔地絕天,冷寂如黃泉,那是一股殺意。殺意都是冰冷刺骨的,能讓人體會到瀕死那一瞬的恐懼,是靈魂陷進黑暗裏,孤獨而又無所依託的彷徨。
那一股殺意如雨,是天地之主軒轅明的意志。
菩提彷彿瞬間失去了與徒弟肉搏的興緻,不發一語,轉身走向三星洞,牛魔王幾人面面相覷,想着今天這是不用挨打了?只見師父腳步未停,行走間揮了下玄色衣袖,輕盈紗綃帶起一片陰影,方寸山剎那間雲銷雨霽,殺意漫卷,向浩浩蒼穹回溯,凌霄殿外細雨如絲。
而這雨過天晴,便是是方寸山裡菩提的態度。
......
灧灧碧海浪千回,波濤激旋,拍打岸邊林立礁石,咸濕的海風吹過面頰,湛藍的蒼穹下煢煢孑立,重明的眼睛一直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視野裏海天連綿成一片模糊的蔚藍,卻看不到任何遊船沉浮鷗鳥高翔。
瀛海的靜,是累積了千萬年的靜,妖皇殿前玉砌雕欄,他靠在螭龍盤繞的朱紅樑柱上,腦海里突然浮出一句話,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他覺得自己有些像那朱樓上想念着丈夫歸來的小妻子,梳洗罷獨倚望江樓,久盼而音信不至,最後只能日復一日地面對着那千帆過盡斜暉脈脈,惆悵孤苦。
他又搖了搖頭,打消了腦海里的荒唐想法,以後該叫她什麼?直呼名字是行不通了,妖皇大人?不行,太彆扭。陛下?也不行,太生分。女王大人?這個似乎還不錯。
等她歸來,自己屈膝行禮,大喊一聲,參見女王大人,她會是個什麼樣的精彩表情?他不禁嘿嘿笑了起來。
此時那萬頃碧海的最深處,卻是暗流洶湧,天旋地轉的景象。海水環繞的最中央,如燃業火的一團紅,是那波動產生的源頭。渺渺的眼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光,她偏頭斜視,一寸橫波,透出的不是無限柔情,而是可焚山海的怒火。玉指纖纖,星光漾漾,她卜算到了他身邊的殺機四伏。
她負手而立,曼妙的身姿透出一派莊重幽雅,衣袍獵獵,在水流激蕩下向四面飄浮,靜水深流,威嚴肅穆。朱紅的唇揚起冰冷的弧度,“那麼,請祖師祝我一臂之力。”
鯤鵬祖師也收起了不尊之態,好奇問道,“助你什麼?”
她背於身後的雙手緩緩伸出,銀色護指嵌在她纖細的十指之上,雕紋精緻,十點清光,宛如星垂深海,“妖皇,要守護的東西無非就那幾樣,腳下的河山萬里,河山裏的千萬子民......”她用手緩緩撥動長發,將長發披向左肩,姿態優雅,如同置身閨閣之中,晨里簾卷輕霜倦意梳妝,發間的一枚簪子被輕輕拔下,如紅水晶一樣瑩潤的材質,卻是弓箭相交的形狀,她笑了起來,笑得很是疏豪,“還有,自己的男人,你說是不是?”
長弓握在手,如紅月懸歸墟,手指虛虛一撥,弓弦憑空而現,絢爛的紅光照亮她冷艷的眉眼,她秀眉輕蹙,“如今有人想要他死,我怎能坐視不理?”
鯤鵬祖師的神色也變成得莊嚴認真,他的目光停在那長弓上,問道:“這一箭射在何處?”
“九天之上,凌霄寶殿!”
“哈哈哈哈哈哈。”他大聲笑了起來,笑里有無限寬慰,“快意恩仇應如是!”
寂寂深海浪起千疊,她彎弓挽月,元靈遊走於長弓之上。鯤鵬祖師承認,歸墟法則加佐,絢麗繁複的弓身上一縷熒光大盛,弓弦拉緊,玉指撥弦,不時撫琴弄箏時的柔若無骨與纏綿悱惻,而是沙場挽弓的霹靂弦驚與橫掃千軍。蓄勢待發的長箭激起海水倒懸翻卷,幽暗的歸墟被紅光照亮,弓如火,箭如火,人亦如火,弓箭劃過護指,帶起一片細碎紅芒,那火焰中彎弓的曼妙身形,姿態蹁躚,是無邊業火里盛放的曼珠沙華,來自九幽冥河,昭示神佛寂滅。
上古之時,羿射九日,今日這射日弓再一次被她拉起,自深海歸墟而起,扶搖直上九天,卻不是為天下蒼生安枕,而是為一己情之所鍾。
凌霄殿上帝令一出,文武仙卿默默無言。那落針可聞的瞬間靜默終是被一陣嗡鳴打破,逐日箭出,之上九天而來,帶着焚寂萬物的業火,引得天地震動,激起八方風雨,那箭鋒芒畢露,去勢不減,直向中央御座而去,彷彿在向著至高無上的天威神權發起挑戰。
殿上站立的眾神,在逐日箭出現的一瞬便有了動作,金甲齊動想要阻止,“眾卿不必動手!”一道威嚴命令響徹識海,止住了滿殿引而未發的動作,那是御座上玉帝的意志。
一切不過瞬息間,軒轅明舉起酒鼎,悠然地呷了一小口,逐日箭離他越來越近,轉眼間就是咫尺毫釐的距離。他笑了笑,眉眼蔚然,手中酒鼎微傾,那酒宛如長河傾瀉,灑向半空裏,閃過一片七彩光暈。
凌霄殿上刺啦一聲響,逐日箭被酒淋過,其上火焰盡滅,靈氣俱散,掉在白玉階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滿殿的神面面相覷,彼此對視,皆是滿眼疑慮,這箭是誰手裏的?敢一箭射進凌霄殿,怎麼瞧都帶着下馬威的意思?陛下這反應又是怎麼回事?是怒極反笑么?
眾仙愣神的功夫,逐日箭已經被軒轅明握在了手裏,他幽幽說道,“世尊入世參悟天道的那棵菩提樹是我親手所栽,道祖再歷輪迴亦是我親自相送,算起來不知有多少萬載了。”他嘆息一聲,彷彿歲月無窮儘是蹉跎,逐日箭在他手中被輕輕摩挲,他一臉追憶往昔歲月的和悅之色,“唉,想來朕真的是老了,射日弓,逐日箭,以弱水建木為干,以囚牛角為角,以鼉龍筋為筋,曾在崑崙之巔放置千百年,天下間卻無一豪傑能拉得起......”
崢嶸歲月娓娓道來,他似乎陷進了無窮的回憶中,舊物總是能勾起心中潛藏至深的情緒,晦暗的,光彩的,甜蜜的,苦澀的......而他們的帝王頂着那樣年輕俊秀的眉眼,話里有滄桑,一語嘆年老,眾仙一時半會還是無法接受。
“這箭,是我的箭,這弓,亦是我的弓。”他手中霎時間光芒大熾,光芒映射下的凌霄殿更加的威嚴恆赫富麗堂皇,光散時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朱紅雕弓,流光爍爍。
軒轅明低低笑了起來,她的性情還真是一如既往,自己不過順勢而為,隨手下了一道令,她這一箭竟是公然射向了凌霄殿。笑裏帶了些苦澀,歸根結底還是身份問題,帝令既是天地意志,不管是否真有殺心,他既然下令,自然免不了引動天地,殺氣外露,自然無形中在孫悟空身上罩了一層因果。
就像是小時候,她被人搶了心愛之物,氣急敗壞之下,敢踏九天問罪責,敢入黃泉誅鬼神,什麼樣的行為都做得出來。何況如今呢?他要動的,可不是她喜歡的一個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人,她的意中人。
歸墟里,渺渺怔怔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臉上卻沒有任何惱怒,只有淡然平靜。
鯤鵬祖師卻笑了起來,似乎在笑她修為不精技不如人,似乎正要開口嘲笑勉勵她,然而他的神情很快就變了,一臉且驚且怒,“你竟然分離神魂?!”
渺渺平靜解釋,又像是狡辯,“你看,不過是神魂分離一半,我人終究還在這裏。”
老頭子氣得橫眉豎眼了,竟然被一個黃毛丫頭誆了他,他以為她要拿一拿妖皇的氣勢,向九重天射上一箭,立個警告,表明態度。這樣的行為他倒是樂見其成,破開歸墟禁制來全力配合她,沒想到逐日箭上附了她的神魂,此刻出了歸墟,不知作何謀劃去了。
他氣得咬牙切齒,又不想對她發火,只能冷哼一聲,轉而開始數落那未曾蒙面的人,輕蔑說道:“你的意中人,不至於令你事事關懷,步步挂念吧?!一道殺令而已,他若這樣輕易地就被誅殺,可見得也算不上什麼英雄,更不值得你心心念念。”
渺渺不動聲色,這個老頭子還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他嘴裏口口聲聲念叨的那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大概一切都是命數使然。她也不信憑着那逐日箭,就能令軒轅明改變主意,君心如海不是白講的,她一直看不透他,說不上是為什麼,總是本能地對他有一些防備,不管他的殺心是真是假,她都要另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