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昆崙山上驚鴻面
?昆崙山上鏡湖微,水面初平雲腳低。烈日灼灼,鳳凰樹枝葉伸展亭亭如蓋,灑下一片濃蔭,羽葉被大簇大簇的紅花遮蓋,滿樹的紅里只透出星點翠綠。鳳凰樹連枝幹都是深深的紅褐色,沉香浴火,密亂紛雜。
陸壓盤腿坐在樹下,微揚起下巴,看天高雲淡,涼風拂過鳳凰樹,碎響沙沙寂寞如歌,翠竹搖椅吱呀一聲迎風搖擺,他伸手扶了扶,卻照舊保持着靠在椅子腿上的姿勢未動,似乎茵茵綠地比椅子更加舒服。
自至高處俯瞰,萬物和暢勝景無限,視野開闊天地俱靜,紫陌紅塵盡收眼底。遠方雲霧纏綿,有一束光自海上騰起,長箭帶着狹長尾焰,如彗星掃過天際,映在他的深不可測的眼眸里,那一瞬的光芒蓋過了日光,燃起漫天凜然熾烈的火,橘紅色的光芒游弋在他的臉上,為他的滿頭赤發披上了一層柔和光暈。
“有意思。”
他喃喃自語,沒有表情的臉上浮出了一抹笑,逐日箭一瞬沒入虛無縹緲的雲間,他投向蒼穹的目光還是沒有收回來。
鏡湖碧波清淺,漣漪一圈一圈泛起,宛如崑崙長青木中密佈的年輪,轟隆隆的震動聲傳入耳際,宛如平地之上萬獸狂奔。波渺渺,柳依依,本來山靜水靜,如今山搖地動,陸壓皺了皺眉。
九鳳自山巔高處飛來,翅膀揮動揚起旋風,鏡湖上的漣漪更大了,變得波浪滾滾。她九個鳳首都是一齊望向陸壓,狹長的眼睛裏似有萬千華彩,還未落地,便興奮地喊,“我們可以去瀛海了吧!”
狸力從樹林中竄出來,頭頂犄角上掛滿了鳳凰花,紅花與兇猛面容相稱,很是滑稽,他沒說話,炯炯如電的眼神里透着詢問。
或人形或獸形,更多的妖族神獸聚集而來,錦磷昭昭,彩羽斑斕,卻浩浩蕩蕩立在湖邊,除了九鳳,再無一人出言問詢,只是遠遠站着,直直盯着陸壓。
那些目光,熱切企盼,彷彿能在他身上穿出幾個洞。被十幾道灼灼眸光注視,他沒有半分不自在,微微低頭,修長眼睫灑下一片陰影,“時候不到,再等等。”
於是眾人再一次浩浩蕩蕩地散去,湖邊只剩下尚不甘心的幾個人,夫諸踱着步,湊過來小心問道,“還要等多久?”他呵氣成雲,鏡湖上泛起了一層雲澤,隱霧濛濛遠山明滅。
陸壓偏過頭,深邃寧靜的雙眸,看了看夫諸,薄唇微啟正要說些什麼,身後鳳凰林里又是轟隆一聲,枝葉搖,花影亂,一個黑白相間的圓球自斜坡上滾了下來,他偏身躲過,身旁的竹椅被撞碎,那圓球去勢不減,又撲通一聲跌進鏡湖裏。
水面浮起氣泡,一個毛茸茸的熊貓頭探出湖面,她甩了甩頭,水花四濺,濺向陸壓的水珠在他身前被無聲蒸發,他看着熊貓的兩個黑眼圈,笑了一下。
微風和煦,頭上的兩隻耳朵濕漉漉地耷拉着,寬厚熊掌托着腮,她瞪着漆黑的大眼睛看向陸壓,“陸壓,你說妖皇是什麼樣子的?可以吃嗎?”
她竟然直呼陸壓的名字,一旁被濺了一身水的孰湖面色微變,踏前兩步,想上去捂住她的嘴,又發現陸壓表情未變渾不在意,暗嘆一聲果然面相討喜可以吃遍天下,他終究沒動,心中也有好奇,靜靜等着陸壓的回答。
風影婆娑,天光靜好,水澤繚繞,湖上霧在陸壓周圍罩上了一層輕紗,他的目光亦是如霧般飄渺,“你們的妖皇啊,人美心善,說不盡的嫵媚妖嬈,殺伐決斷,不輸世間任何男子。”
熊貓又問,“能吃嗎?”
這是很高的評價,夫諸卻不可置信,“你說妖皇是個女的?”
這是什麼口氣?一旁的九鳳不依,九個腦袋轉了轉,十八隻眼凶凶地瞪着他,“怎麼著,你瞧不起女人?”
她說話間帶起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那九個鳳首彷彿浴火,夫諸額間一滴汗珠滑落,他退了兩步,擺擺手解釋道:“沒......沒有。”
熊貓已經湊到了陸壓身旁,其餘人都在遠遠站着,妖獸們頂着凶神惡煞的外形,都擺出了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按耐住心中的熱切,連靠近都不敢。陸壓摸了摸熊貓毛茸茸的頭,“她不能吃,不過她會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他又輕輕掐了一下熊貓的耳朵,笑着說,“她會喜歡你的。”
他揉揉眉梢,似是疲倦,“再耐心等些天,等到妖域重現,我親自送你們去瀛海,散了吧。”
妖獸們踱着不甘的步子,漸漸散了,九鳳還要問些什麼,陸壓斜斜瞟了她一眼,“乖。”
孰湖一把拉過她,半拖半拽地順勢蒸幹了自己身上的水,腳步蹌蹌,逃也似的走遠了,好像生怕一個轉身就人頭落地。他們終究還是對他無比畏懼的,哪怕他終日裏都是一副喜怒莫辨的模樣。
陸壓救起他們,又將他們圈在這昆崙山數萬年,如同豢養靈寵。仙境無限,雲霧終年不散,靈氣充沛,天材地寶無數,這是很適宜修行的地方。生於世間,海上雲巔,妖獸們生來便喜歡自由馳騁在四野八荒,雖臨生死不改其心。能夠逃過一劫固然萬幸,然而天長日久地被圈在一個地方,終是有些受不了。
生死無大事,為自由而死,慷慨赴死那一刻有沒有後悔尚不知道,死裏逃生平復心緒后,便又會惦記起別的東西,這是人之常情。有按耐不住的,喊着“無自由,毋寧死。”的口號動了偷偷溜走的心思,被其他幾個攔住,在山間沐着微雲,追溯了一翻那無極歲月里陸壓做下的“豐功偉績”,於是便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他們再笨,也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齊齊打定主意,還是靜下心待在崑崙為好,補殘魂修殘身,賜爾重生,此恩無以為報,自然叫你吃便吃,叫你睡便睡,叫你乖伏你便乖伏,不管真假,也要擺出唯一副命是從的姿態。今日逐日箭出,妖皇已入瀛海,他們自然心潮澎湃,妖便是妖,總待在神仙的地盤很是不自在,更是萬般拘謹,吃喝修行都要注意,千萬不能四處亂跑,萬一不小心碰到哪個仙佛大能,看你一個不順眼滅了你,或者乾脆抓你去看家護院當坐騎,堂堂上古妖獸,被人奴役驅使,還不如死了算了。
鏡湖邊重新安靜下來,這昆崙山上雲霞明滅千萬載,歲月無窮明夕何夕不知曉,今日開始,好像有些不一樣了。身後又是花影輕搖,枝葉微拂,白澤現身,湖上薄霧因他的出現而帶了絲絲祥瑞與靈秀,湖中游魚色彩斑斕,爭相躍出水面,本能地想沾一沾這瑞氣,能早日修成人形。
“我知他們今日必定坐立難安,卻沒想到你也會來。”
白澤踩着碎掉的鳳凰樹枝,沐着花香淡淡,腳下噼啵聲聲,他坐在了陸壓身旁,“天數有變,妖皇是誰?”
陸壓沒說話,白澤心中以為他還是不想說明白,眼下縱還是然是秘密,不日也會公開,他是早晚都要見到的,“你還是不說么?”
陸壓微微一笑,凝目看他,“她自小養在太清聖人身邊,我初次見到她時她還是個小孩模樣,如今卻到了該入世歷劫的時候了。”
白澤恍然大悟,神色變了變,一縷疑慮起自深邃眼底,“沒想到竟是她,可她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妖啊。”
陸壓嘆道:“不是妖又怎麼樣,其實這樣更合適啊。”錯落高聳的山間千疊雲驟然起了一陣波動,如火烈焰映紅天際,雲海波瀾流轉,昭示崑崙有客來,陸壓努努嘴,“哪,她來了,你可以偷偷去看她幾眼。”
......
神魂分離,若長久遊歷浮世,種種繁華過眼時,自然會承載另一段記憶。
天際雲層都被暈染成綺麗顏色,紅衣鮮煥飄搖,紗綃輕籠下的金線在日光里細芒流轉,落地之時渺渺感受到了一道不明視線在窺視她,隱隱約約的,透着探究與打量,好像並沒有惡意。山道綿延,時間有限,她未做理會。
遠遠看去,長路盡頭,玄都在樹下低頭鼓搗煉丹用的仙草,身旁青獸爐香裊裊如細線,在他周身繚繞,透出寧靜悠遠而又與世無爭的味道。
渺渺認為,玄都煉丹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如今的他,別說煉丹制器,連打錯吐納都省了,他根本用不着修鍊,別的神煉丹為了增長修為,他和師父一樣,煉丹純粹是一項愛好,是真的煉來玩的,與歌舞飲酒一樣的消遣。然而這樣的閑來無事之舉,也被他做的一絲不苟,分葉,去根,擇蕊,花草在他掌心與指間流落出雋永的姿態,葯香四溢,靈氣聚集,一片迷濛。他那副認真的神情,讓人感覺他不是在無聊打發時間,而是在兢兢業業地完成某項重要工作,仔細聽,葯杵與藥罐碰撞,搗葯之音聲聲清脆,連每一聲的間隔時間都是一樣的。
走的近些,她有些意外,樹下還有另一個人,小菩薩在他身邊嘰嘰喳喳,不知在說些什麼。“師兄!”遠遠叫了一聲,踏着裊娜的步伐,她快步走到了樹下。
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抬眼看她,靜如蓮海的眼眸對上她欲言又止的躊躇,在她開口前揮手打斷了她,“坐下說。”
帶她坐下,他卻搶先一步說道,“我知道你此來的目的,這件事我不能干預!”
如此乾脆利落地拒絕,又顧忌到第三人在場,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撒潑打滾無下限地求他,渺渺明媚的臉上開始愁雲慘淡。
她分離神魂來崑崙的目的很其實簡單,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軒轅明若是真的動了殺心,那悟空可就真的危險了,生死之事不能僥倖,縱然底蘊深厚,如今的他又不是殺不死,天庭還收拾不了一個妖仙?世間事一旦牽扯到情字上,便總是私心滿滿,她不是那嬌柔懦弱的小女子,若喜歡一個人,就是一往無前傾身相護,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他若安好,她便歡喜,他們二人將來便能長長久久。她向來不吝於以一己私心揣度君子之腹,更是深知情能令人痴,令人狂,至深處時還能令人喪失理智與原則,軒轅明是君子,更是帝王,而君無戲言。為保無虞,她想請玄都出手一次,但看他這樣利落拒絕,鬱郁之氣橫亘心頭,她又不禁若有所思,師父他們該不會另有打算吧?!
小菩薩坐在一旁,插不上話,她本自九重天來,最近法會一場連一場,難得從極樂凈土走出來,便順路造訪崑崙。五蘊六識,可觀世音。小菩薩眼睛忽然一動,彷彿得見九幽黃泉陰魂俱空,清澈的眼裏溢滿驚疑。
她能聽得萬物之音,更能聽得眾生心聲,這一刻崑崙長青樹下,她竟聽到了渺渺與玄都心中所想。眼前的渺渺是神魂所化,並非本尊,她能聽見對方心聲尚且說的過去,那玄都又是怎麼一回事?她怎麼也能聽見?
“怎麼辦怎麼辦???大師兄不願意幫我啊,悟空有危險,想來想去只有大師兄最適合幫忙,令軒轅明收回成命,或者誅妖台上保他不死。天哪嗚嗚嗚,大師兄以前不是有求必應嗎?這幾年不知怎麼了,從離開方寸山開始,大師兄越來越不願意理我了......”
“唉......姑娘大了,留不住了。瞧她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那個猴子,心中哪裏還有師父,還有我這個大師兄?那猴子這次死不了,師父早有安排。我若告訴了她,她放心之餘,必定還會得寸進尺地求我,叫那個猴子少受些苦,我太了解她了。修行路上若走捷徑,將來必是性命之憂,我絕不能說。更何況要我堂堂玄都**師,屈尊折腰去那九天應元府,低聲下氣地求人?不可能!那個死猴子,該受得苦,該償的因果,一個都少不了!”
小菩薩的表情頗為精彩,這兄妹二人的心思還真是迴環曲折,堪稱奇巧玲瓏,沒想到一向嚴謹清高的玄都**師內心世界竟是這個樣子,她快要憋不住笑了。樹下香氣陣陣馥郁芬芳,相對無言靜的出奇,小菩薩吸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起身告辭。步步生蓮,走出三丈之外,發現半空中漣漪陣陣,無法騰雲,她回頭,見那兄妹二人都在對她笑,笑得很是老奸巨猾。
渺渺說道,“菩薩慢走,我有一事相求。”
於是她又回到樹下。
兩個時辰后,她已經身在九天應元府。
身在雷音寺,佛祖也會對她笑,慈祥莊嚴,她卻總會在那笑里看出一絲姦猾來,佛祖極擅舌燦蓮花,總會令她心甘情願地做成一些事,儘管那些事奔波勞碌費神費力,於她沒有一點益處,更於普度眾生無關。但她最後總是會莫名其妙地答應了,然後盡心儘力地完成,連她自己都搞不懂這是為什麼。
她想到兩個時辰前,渺渺拉着她坐在樹下,鄭重其事地打了個比方,此事好比一局棋,此時正在廝殺的最緊要階段,而她就是那一枚活子,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只有她最適合出面,她代表西方佛祖,佛家常說慈悲為懷,只有她才能來這九天應元府,求一求雷尊,誅妖台上勿下死手,這局棋便活了。末了還不忘加上一句,此事我道門自是不好說話,若你做成了,你看玄都辦不到的事情你能辦到,那豈不是很有面子嗎?她一想確實如此,便高興起來,跑這一趟了。
至於自己是不是被忽悠了,她是不在意的,做這件事她得意又開心,那便足夠了,畢竟佛祖派她離開雷音寺,不也代表她可以插手這件事嗎?至於怎麼管,佛祖沒說,那她就自作主張了,更何況,這也能算是好大一樁人情了吧。
......
“怎麼樣,人見到了,覺得如何?”
清風簌簌,白澤眼彎如月,“見到了,很美,我喜歡她。”
若此刻鏡湖邊有第三個人,必定會因他這話而心生誤會。他所說的喜歡,不是對絕色容顏的那種喜歡,也不是對世間美景的那種喜歡,別人不懂,陸壓卻懂。白澤生來便會趨利避害,他說喜歡,必定是指本能地親近,以及心中泛起的追隨之意。
果然,白澤繼續說道,“我願輔佐她!”
陸壓似乎早已料到,瞭然一笑,卻故意問道,“怎麼,只是一縷神魂,遠遠看上一眼,就這樣決定了?不再考量一下么?”
凡世里明君出世,身旁若有麒麟這等瑞獸護法,便昭示着盛世千秋,天命所歸,此後定八荒平四海有如神助。
白澤孤高,曉萬物之情,他若想要追隨於人,必定警惕非常千挑萬選,今日不過遠遠一眼,便做出決定,他是出於本心。是一見如故,喜歡她的親和氣場。他是妖,卻也隨性。
昆崙山氣勢雄渾,身在此山中,天地萬象冷眼觀,悠悠歲月無窮極。一縷神魂登崑崙,她並不知一面驚鴻,在誰的心底激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