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埋骨桃花
常在埋水河兩岸往來的商旅都知道,有一老僧這些年一直在水流最湍急的河口擺渡往來,不收取渡資,只是要求船客聽他講一段經文,十多年來從無一日中斷。今日,老僧坐在渡船上忽有所感,面對北方痛哭流涕,他隨手捏碎了佛珠,在河面灑下一道金光,接着雙手合十對岸上渡客連聲告罪,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騰空而起,向北方飛去,聲勢浩大如佛陀降世。
此時,正是盛京城天慶司內李淳號師徒二人面面相覷,共同喊出那一句星潮的時刻。
正在主持祭天大典的仁宗皇帝倏的神色一震,將手中酒杯捏成一塊廢銅,片刻之後,廢銅融成銅水,銅水順着仁宗手掌流下,燒焦了名貴的異域獸毯。
白海之畔,一中土衣冠的草原少年手中木杖驟然開裂,他猛然看向南方,目光所指,正是蟠龍鎮的方向,凝神推算之後,目光中漸漸泛起激賞的神色,隨手把已破損的木杖拋入白海,水面下隱約有數十頭蛇形巨獸爭搶木杖,翻滾不休。
星潮如大河之水從天空倒懸灌入蟠龍鎮方圓百里,天地之間,一線貫通,大地震撼,萬獸避散!
中洲大陸的強者都通過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了星潮降世,而趙鈺臻並不在乎,此時她被星輝之力支撐,緩緩飛起,灼熱的星輝跟隨着體內連城血脈的流動而燃燒着,自幼苦修的真元逐漸消散,她知道自己從未如此虛弱,也從未如此強大。
為強行開啟鎮星圖,接引星潮落地,趙鈺臻自取雙瞳,此刻她雙眼已瞎,但卻通過星辰之力完整的看到了已從禁制中恢復的三人。
崔鄂眼看着趙鈺臻失去瞳孔的雙眼向外噴射着白色的星輝,緩緩指向他的位置,根本沒有絲毫抵抗的意志,怪叫一聲,化作一方青石,向星輝範圍以外飛速逃竄,崔鄂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逃得這麼快過,甚至整個草原都沒人這麼快過。然而還是沒有用,沒有什麼能夠快的過光,趙鈺臻伸出還流着血的手,在空中對着青石遠遁的方向畫了一個叉,就如同批改作業私塾先生在學生的卷面上看到了令人不喜的髒字,遠處那方青石就再也無法移動,片刻之後,被一個血色的紅叉切成四段,死無全屍。
趙鈺臻轉頭看向百鬼,因惱恨恨百鬼用一鎮百姓相脅,連續在空中畫下七個血叉!百鬼驚叫一聲,沒有試圖逃竄,而是舉起腰間的竹筒,將詭異的黑色液體盡數倒出,液體在她身前化作七個黑色的分身,盡皆張開雙手,攔在本體身前。
趙鈺臻每個光叉斬碎一個百鬼分身,而每一個分身破碎,百鬼的本體就會蒼白一瞬,縮小一分,等七個分身盡數破碎,百鬼已經從十歲女童變成了一個兩三歲的幼女!幼女哇哇大哭,趙鈺臻看着她稚嫩的面容,下意識的摸了摸小腹,心腸一軟,放下手指,轉身看向答牙錯木。
趙鈺臻沉默片刻,對着答牙錯木說了一句話,然此時她口鼻之中充斥着星輝,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答牙錯木通過口型看出,那句話是:“走吧。”
答牙錯木笑了,並沒有離開,反而挺起胸膛卸下所有防禦,看着已畸戀多年的身影說道:“小主母,讓我對小主人有個交代吧”
說罷閉上了眼睛。
掙扎片刻,趙鈺臻還是一指劃出,卻不是指向答牙錯木,而是答牙錯木身後的蟠龍鎮!
星輝順着趙鈺臻的手指打入鎮口桃花下的城牆,牆面毫無變化,只是無數黑煙從磚石縫隙中逃逸而出,在空氣中形成一隻碩大的骷髏形象,然後瞬間被星輝凈化。
隨後,越來越多的黑煙被星輝逼出蟠龍鎮,片刻之後,百鬼口中的半筒生魂已寸縷不留。
趙鈺臻蹣跚來到鎮城腳下,此時的她口鼻與眼眶中,不停的向外湧出鮮血。在借用星輝之力佈置了一個簡單而強大的結界之後,她舉起還在不停流血的食指,強忍着在體內奔騰肆虐的星輝與分娩在即的疼痛,在城牆上艱難而緩慢的勾畫著啟動連城之術的陣法,只要陣法完成,和談便會停止,那個會影響未來白湖與大周千萬生靈的秘密,也將公之於眾,這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啟用連城之術,也是她作為大周朝永樂公主的責任與使命。
趙鈺臻手捂小腹自嘲一笑,這一生為大周為子民付出了太多,回想起來,唯一屬於自己的時光,就是和他在盛京的那段日子了,那年豐慶煙火時,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一個紅着臉在人潮中踉踉蹌蹌的蠻族少年。那時,她在姑察寺祭天台上,百無聊賴的看着每年都一個制式的煙火,他在寺外的人群里向台上注目,他覺得焰火在天上,也在台上那個女孩的眼睛裏。
後來再相逢,便是在太常寺舉辦的酒宴上,所有人都在嘲笑這個從草原上來卻不會喝酒的質子,其實他哪裏是不會喝呢,而是不想像個小丑一樣被異國的權貴們灌醉取樂,當時永樂公主二話不說,拉着他摔門而出,徑直去隋河踏青了,留下一眾禮部的官員大眼瞪小眼。
再後來,他們一起去了白塔寺,尚華園,一起修行,一起逛廟會,也像其他平常身世的男孩與女孩那樣暢想過未來,而那本以為永遠不會到來的未來,在永樂公主手持短劍以死相逼之後,終於也變成了現實。白馬出城那天,母后哭紅了雙眼,他也哭了,說天下再大,也大不過豐慶的煙花,只有她依然笑顏如花,說以後總是會回來的。
而如今,她感受着腹中撕裂般的疼痛,想着恐怕回不去的,不只是她一個人了。
然而這一切的牽挂與羈絆都不能阻止她完成連城之術,隨着複雜陣法的最後一部分被勾勒在城牆上,只需最後一筆點睛,整個大周都會聽到她的聲音。
趙鈺臻閉上雙眼,努力站直身體,準備將體內幾乎是最後的鮮血刻畫在這個屬於她的國度,帶着一國公主的威嚴與溫柔,嚴肅而專註。
手指緩緩落下,這一刻,她不是豐慶節上的煙花,不是尚華園依偎在男孩懷中的少女,她是萬民敬仰的永樂公主!
然而就在手指即將觸碰到城牆前的最後一瞬,一截棱刺短劍從她背後貫穿!趙裕昆一手持劍,一手飛快的抹除陣法,然後在趙鈺臻身上連點拍十二掌,斷絕了趙鈺臻體內連城血脈的流動,輕輕拔出短劍丟在一邊,將這個他從小最疼愛的妹妹橫抱在懷裏緩緩坐下。
趙鈺臻愕然“注視”着趙裕昆,從短劍刺入身體到被封鎖全身血脈,沒有絲毫掙扎,背叛的痛楚讓她失去了最後的氣力,只是眼角流下一行血淚,隨即被星輝的高溫蒸發。
一切的變化只在瞬息完成,原本塵埃落定的結尾卻再起波瀾,連遠處原為百鬼的嬰兒都停止了哭泣,睜大眼睛看向趙裕昆。
答牙錯木悲吼一聲向趙裕昆襲來,然而星輝內外,天人兩隔,任他如何衝撞,也無法撼動結界壁壘。
趙裕昆面無表情的抬頭看了眼還在掙扎撕扯着星輝的答牙錯木,低頭對懷中的趙鈺臻溫柔的說道:“小妹,你怎麼忘了,我也有連城血脈,我雖然無法借用星辰之力,但是也不受星輝結界的禁制。”
趙鈺臻依舊沉默不語的看着趙裕昆,如夢囈般輕聲喚道:“三哥。”
趙裕昆彷彿沒有聽見,自顧自的繼續說道:“那年,你和那小子騎着白馬離開盛京,除了父皇御賜的龍牙碧什麼也沒帶走,兄弟姐妹們醉酒痛哭,咒罵那個來自白湖的偷心小賊,只有我為你感到高興,因為你嫁的,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知道,這不僅是你的幸福,也是千萬大周百姓和白湖蠻子的幸福。我只是。。。有些不甘,因為一個哥哥失去了他最疼愛的妹妹。”
趙裕昆說到這裏,趙鈺臻緩緩閉上雙眼,血淚再一次奪眶而出,這次沒有等星輝燃燒,趙裕昆便主動幫她擦拭乾凈。
他繼續說道:“在你們離京之前那個晚上,我和他喝了一次酒,那傢伙喝醉了,哭的像個娘們,問我何時草原諸部的男人迎娶大周的女人能不像他這麼辛苦,大周的男人可以和草原的女子共同生活。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像所有被搶走妹妹的哥哥一樣,在臨行前揍了那小子一頓。
後來,你們去了白湖,我很少給你寫信,卻和那小子一直保持着書信往來,直到我們達成了一個共識。”
趙裕昆頓了頓,繼續說道:“一統。”
風停了。
“只要變成了一個國家,就再也沒有什麼草原人,沒有什麼大周人,不會再有仇視和殺戮。
“如今,大周與草原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征服對方,而嘉元學運之後,大周已有了一條快速強大起來的康庄大道,他告訴我你已南下之後,我就決定了,無論你身上帶着什麼秘密,大周子民都不需要知道,不能讓你破壞這次和談。”
趙裕昆輕輕為趙鈺臻整理着鬢角,溫聲說道:“星潮之後,你身上的連城之血已消耗殆盡,而我那一劍壞了你修為的根基,女孩子家的,從此以後就不要打打殺殺的了,讓雷狼帶着你回白海吧,做個相夫教子的好妻子,過幾年,我帶兵殺進白海再接你回家。”
趙鈺臻自嘲的笑了,原來這千里奔亡的歸途,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背叛!從大周朝廷,到從小關係最好的哥哥,到深愛的男人,全都背叛了她!
“以戰爭為目的的和平,只能帶來戰爭,以和平為目的的戰爭,也不會換來和平的,三哥。”血脈被封,星輝漸漸從趙鈺臻體內緩緩散逸,趙鈺臻終於可以開口說話,虛弱的說道:“還有,三哥你錯了,現在這裏擁有連城血脈的,可不止你我二人。”
趙裕昆神色一愕,還沒想清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忽見趙鈺臻眼中閃過濃郁的內疚與悲哀,緊接着小腹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大驚之下他一把推開趙鈺臻飛身倒退十餘丈!
他低頭看去,一個直徑寸許的駭人血洞洞穿了便服下的內甲與小腹,他伸出手顫抖着撫過傷口,帶着星輝灼燒的痛感陣陣傳來,只一瞬間就讓三皇子痛不欲生!
趙裕昆抬頭看向桃樹下,遠處趙鈺臻臍下不知何時“長”出了一隻嬌小粉嫩的手臂!於是這才恍然大悟,這最小的妹妹竟是強行催動連城之術,在腹中已長成完整經脈的嬰兒身上全力運行,以嬰兒的血脈強行催動星輝之力,出手同時重傷了兩人!
此時的趙鈺臻,不過是個功法被廢,鮮血流盡且即將生產的普通女子,她顫抖着舉起已被星輝灼燒的遍體斑駁的龍牙碧,沒有絲毫猶豫,她沿着被伸手嬰兒擊穿的傷口一刀劃下!
“嗤啦”一聲,小腹被趙鈺臻自己完全剖開!她艱難的伸出出手,小心翼翼的從身下捧出兩個嬰兒!
竟是雙胞胎!
星輝範圍之外,答牙錯木看到此景早已發狂,拚命催動全身真元捶打着星輝結界,雙手鮮血淋漓已見白骨!
趙鈺臻一手懷抱嬰兒,一手揮劍斬斷臍帶,血已燒盡,小腹的傷口泛出慘淡的白色,沒有鮮血流出,她轉頭對着趙裕昆說:“三哥,就算我無法將我所知的秘聞告知父皇,但至少我可以死在這裏,白海四魁在我朝中興之地襲殺帝國皇室嫡公主,我就不信還能有什麼和談!”
趙裕昆愣然看着如此狠厲決絕的妹妹,說不出一個字來。
趙鈺臻又回頭看向答牙錯木,凄然笑道:“答牙錯木叔叔,既然沒有媽媽了,就把他們倆交給父親吧,你告訴他,這輩子,他對不起我。”
說罷將兩個嬰兒放在懷中,用已經沒有瞳孔的眼睛深深的看着,輕聲說道:“對不起,媽媽這輩子誰都不欠,就欠你們兩個的,尤其是你。”趙鈺臻用臉貼着其中一個流淚說道。
原來破腹而出的那個孩子因為在沒有絲毫修為的情況下,以初生之體強行流轉星輝,早已燒盡經脈,生下來就是死嬰了。
趙鈺臻擦乾眼淚悵然說道:“吶,跟你們保證,如果有來生,媽媽虧欠了全天下,也不會虧欠你們。”
隨後死去,就此死去。
答牙錯木仰天悲吼,長久不歇,趙裕昆頹然坐在原地,手中握着趙鈺臻離開盛京時交給他的兩生珠,這對珠子一體雙生,分為兩顆,天南海北,交相呼應,正是憑藉此珠,趙裕昆才在千里之外定位了趙鈺臻的位置。那時,她對趙裕昆玩笑說道:“三哥,我在草原受欺負了,你一定拿着珠子來找我啊,這珠子我只有這麼一個,爹娘都沒有,就給你了,我只相信你的。”
星輝隨着趙鈺臻死去而逐漸飄散,歸入山川大地,滋養一方,星輝結界就此散去,答牙錯木一步一頓走到桃花樹下,用一雙幾乎只剩白骨的手挖出一人見方的深坑,將趙鈺臻放入其中,自言自語的喃喃說道:“小主母,你曾說過,你先祖就是這桃樹生的,那埋在這裏就很好了吧,不要去草原那裏冷,也不要去盛京那裏臟。”
趙裕昆淚流滿面,痛哭失聲。
答牙錯木又抱起死去的嬰兒,放在趙鈺臻懷中,凝望母子片刻,將已經不成樣子的龍牙碧放入坑中。隨後,他抱起剩下那個嬰兒,悲愴笑道:“還是個女娃兒。”
說罷揮手起風,黃土白雪埋盡佳人,再一揮手,卷盡一樹桃花包裹女童以作襁褓,最後隨手拎起同樣是女嬰狀的百鬼,大步向西楓山走去。
“不要走那條路,鎮北軍早在山那邊在等你了。”趙裕昆不知是擔心女嬰安危,還是擔心自己勾連蠻族陰謀敗露,對着答牙錯木的背影冷聲說道。
答牙錯木理也不理,放聲大笑,那笑聲中已聽不出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