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蟠龍遺孤

第六章 蟠龍遺孤

洪秀二十四年秋,蟠龍鎮官府學辦在李先生離開一年多后,迎來了新的教司,這對鎮上的百姓來說,當然是一件好事,那些因為沒有教司在而鎮上“為非作歹”了一年多的熊孩子們,終於要乖乖回到學堂拿起書本了,至於學辦被升格為學府這件事,大部分人還沒有理解到其中含義,只是覺得這位叫周喆的新教司,模樣看上去實在有些年輕,不像是大家印象中先生的樣子,而且看上去並不十分可靠。

自從十一年前星潮在小鎮外時隔一百二十年後再次降臨,鎮上有了很多新的變化。

首先一點便是陸續搬來了很多新面孔,十年前,從京城來了一個叫李淳號的老先生,在官府學辦掛職教司,離任時還帶走了三個學生,收為入室弟子。後來,一個穿着破爛麻衣的老和尚來到鎮門口,用手中拐杖畫了個大圈,把鎮子大門和門口的桃樹都圈進去了,說是要在圈內建個小廟,導致整個小鎮南門交通癱瘓,鎮守郭佑一開始氣的鬍子亂抖,後來在與李教司面談之後,竟然也答應了。

之後兩年,江南氏族與本就由蟠龍鎮發跡的大家族,也都紛紛在鎮上置辦了產業,原本偏遠的鎮子此時逐漸有了些帝國西北商貿重鎮的意思。

然而這一切都和趙五毫無關係,他依然是那個小鎮軍驛唯一的驛卒,飼養着兩匹逐漸露出老態的軍馬,除了左臂的舊傷在陰天下雨時更加疼痛難忍,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有了一個兒子。

用趙五的話講,年輕的時候他也是軍隊裏頂呱呱的俊俏娃子,只是那時候常年忙着練兵和殺蠻子,就把娶媳婦的事耽誤了,後來受了傷從密雲關來到蟠龍鎮,有了這個念想,卻已是年近四十的老光棍了。趙五本想着反正老趙家也不是什麼名門望族,沒有必須傳宗接代的講究,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直到十年多前,一個初冬的深夜,趙五驛馬歸來,從小鎮大門路過時經過桃花樹下,聽到一陣細弱的哭聲,上前查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嬰躺在桃樹下,已被凍得渾身通紅,氣若遊絲。趙五急忙扯開身上的棉衣,擦乾雪水,用烈酒反覆揉搓全身,折騰半宿,好不容易撿回嬰兒一條性命。

隨後幾天,趙五抱着男嬰打聽遍了整個小鎮,並無一家最近丟了孩子,覺得可能是偶爾往來的商旅丟下的棄嬰,便養在了身邊,因為男嬰被撿到的時候,面向遠處的西楓山,所以起名趙西楓。

老來得子的趙五對趙西楓異常寵愛,視如己出,覺得至此生活有了新的意義,他花了三個月的餉銀買了一隻奶羊,與兩匹軍馬養在一起,平日裏不出驛的時候,就帶着趙西楓在馬廝里看羊喂馬,講講自己年輕時殺蠻子的故事,或者背兩篇僅會的佛經;有任務時就把趙西楓托給酒鋪的李嬸,所以趙西楓五歲便學會了騎馬、喝酒與誦佛,一老一小日子過得平靜且融洽。

如果說有什麼讓趙五覺得有些遺憾的話,大概是幼年時兒子在雪地里凍壞了筋骨,這些年身子一直比較虛弱,受不得寒,最先一兩年,每逢入冬,必然大病一場,最冷的時候,必須泡在熱水裏,身上才有正常人的溫度。

這幾年來趙五為趙西楓的身子骨操碎了心,平日裏的調養自不必說,就連城東藥鋪的方子也換到了第五副,最近三年,更是帶着趙西楓練起了軍中鍛體的基本套路。於是鎮上的人就經常看見天還沒亮的時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鎮口桃樹下慢跑、踢腿、蹲馬、打拳,直到日上三竿,方才停止,日復一日從未間斷。

幾個月之後,趙西楓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但是鎮上居民這下可慘了。

趙西楓雖然從小身體虛弱,卻是個性子跳脫閑不下來的主兒,剛學會走路就能爬上房頂掀人屋瓦,六歲多的時候騎着山羊在小鎮集市上橫衝直撞,拱翻了賈瞎子的算命攤,撞塌了吳伯的書畫台,於是大伙兒發現賈瞎子原來真是假瞎子,而吳伯那從不許旁人觸碰的書畫台下,藏着多年來積攢下的私房錢。

後來,趙西楓在李嬸酒樓說書人處,聽得幾本演繹小說,就在同齡小孩當中組了個西楓教,自封教主,哄的其餘“教眾”對他行“伏地三滾”大禮,大人們每天看到自家孩子每每回家必是灰頭土臉,一身泥巴,都恨死了老趙家這個混世小魔王。

現在,小魔王會了武術,那真是誰也擋不住了。

鎮上自此少了個體弱多病的病秧子,多了個搗蛋的將軍,打架的元帥,雞鴨貓狗飛禽走獸,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倒血霉,被趙西楓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趙西楓抓到這些小動物也不欺辱打殺,而是抓在手裏為其背誦佛經,天天如此!久而久之,鄰里覺得公雞打鳴都帶着節奏和禪意。

如今趙西楓已經十歲了,差不多到了大周法定孩童蒙學的年紀,大家都長舒一口氣,終於可以把這個小魔王交給先生管教了。

在趙西楓約摸五歲的時候,趙五便開始考慮存些銀子為趙西楓入官家學辦做準備,好在大周朝對軍人想來優沃,省吃儉用下來,還是湊出了這筆錢。

這天,是蟠龍鎮新教司上任第一天,也是新學生報名入學的日子,趙五帶着銀錢,拿上特地從李嬸那裏買來的兩壺鎮上特產特產的琉璃燒,想了想,又從房檐上拿下兩條掛肉,這才帶着趙西楓向著學辦走去,聽說今年入學的規矩和往年不同,在趙五看來不過是新來的先生想立個規矩,多帶點禮總是沒錯的。

當趙五二人走入學府偏廳的時候,廳里已有四人在座,上首位正是新任教司周哲,左手邊是鎮外小廟的老和尚,右手邊一人五尺來高,赤面虯髯,一身穿着貴不可言,而一鎮之守郭佑只能敬陪末座,四人本來在低聲商量些什麼,看到二人走進來就停下來,笑着看向趙五。

趙五先對周喆抱拳,再回身對郭佑行禮,這是大周書教為先以禮治國的底蘊,接著說道:“周先生,這就是我家的娃子,叫趙西楓,今年剛好十歲,我想讓娃讀個書,也不圖個啥功名,就是認幾個字,咱這鎮上的私塾先生又沒啥能耐,就想着送娃來個官府的學辦長點真本事,將來比我這大老粗有出息就行,您看是不是給安排個位置?”

郭佑在一旁笑道:“老趙是鎮子裏的老人了,十幾年來兢兢業業從未出過差錯,前幾年星潮降世,還是老趙出的驛,既有功勞也有苦勞,萬望周先生收下這孩子,也算了卻老趙一樁心愿。”

一旁的麻衣老僧也看着趙西楓,滿目慈祥:“這孩子三年年來每日清晨都在我這小廟門前練體,是個有毅力的好孩子。”

趙五憨笑抱拳謝過郭佑與老僧。

周喆笑道:“既然有大師和郭鎮守做保,這個面子我是無論如何都要給了,但是面子歸面子,規矩歸規矩,今年咱們蟠龍學府入學是要考試選拔的,如果考試沒有過關,也不影響入學,只是選拔出的優勝者會跟隨我學些認字之外的小玩意,不知趙家這位小友有沒有興趣。”

眾人看向趙西楓。

趙西楓奶聲奶氣的清了清嗓子,答道:“那你可要好好教我。”語氣自信篤定,根本沒想過自己會過不了考試。

眾人哈哈大笑。

周喆遞給趙西楓一個手牌,正面刻着一隻眼睛,背面空白一片,囑咐趙西楓貼身收好之後,就起身送客了。

趙五了卻一樁心事,帶着趙西楓對眾人一一見禮告辭離去,出門時把掛肉與燒酒放在了門房。

周喆承接之前的話題,繼續對眾人說道:“星潮降世距今已十年有餘,對世間的影響也開始逐漸顯現,尤其是此處,我師曾在鎮上停留多年,據他所說,鎮上星元與天地元氣濃度遠超境內任何一處,並且還在不斷彙集,如此下去不消兩年,便可趕上白海與雲夢澤,成為整個中土大陸最適合修行的地方。”

眾人皆點頭同意,周喆頓了頓,繼續說道:“然而變化最大的,還是人,經過星潮洗禮后,蟠龍鎮必定是我朝未來修行天才最集中的地方之一,甚至可堪比擬京城。這幾年江南氏族,盛京五宗,大澤一脈,甚至白海諸部,都陸續在此安排佈置,想來便是為此,甚至像大師這樣的世外之人,都會來此尋覓傳人。”

老僧面色平靜合十還禮。

虯髯男子冷哼一聲:“這些都與我無干,我皇極一宗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不和大師爭搶,只是掌門之女自幼體弱,需要個靈氣充裕可靜心修養的地方,這還煩請郭鎮守行個方便,將鼓樓一帶留讓與我。”

郭鎮守微笑捻須道:“好說,好說。”心中卻暗自思忖,誰不知你皇極宗掌門之女天縱奇才,堪比二十年前的永樂公主,自幼體弱從何說起?至於鼓樓閑置已久,你要就拿去好了,還省得官府修繕。

“既然如此,那就說定了,天慶司在收攬學生的同時,也會幫大師物色合適的傳人,鼓樓又官府劃撥給皇極宗。”周喆伸了伸懶腰,活動着稍微有些僵直的頸部說道:“正事就聊完了,聊點其他的吧,諸位覺得剛才那孩子資質如何,算正好鄭先生擅長望氣之術,幫我看看,也省了我出題考試的功夫。”

被稱作鄭先生的虯髯男子冷冷說道:“經脈通常,通體無暇,堪稱完美,然而體內精血如耄耋老人一般枯竭,應是幼時大病燒盡了氣血,倘若強行修行便是逆天而為,取死之道。”

老僧不置可否。

周喆微笑沉默,心中想起另一個精血枯竭卻鳥瞰世間的人。

郭佑搖頭說道:“世上修行者眾多,先天不足而成就大能者數不勝數,這還是要看個人的際遇和造化了,只是不知周先生這考試何時開始,方才也未見你通知。”

周喆笑答道:“已經開始了。”

趙五二人自學府出來,趙西楓說要去鎮口補足今日清晨因為報名而欠下的煉體功課,趙五便允他去了,自己則回家做飯,想着大喜的日子,要多做幾個趙西楓愛吃的菜。

趙西楓來到桃樹下,其實他的身體在開始鍛體以後,康復速度遠沒有如趙五認為的那般快速,只是在趙西楓懂事以後,就忍住不再喊冷了,免得趙五擔心。此刻,他一遍一遍重複着那些已經熟悉到不用再想的動作,冬日正午的陽光透過桃樹,斑駁成一塊一塊的光點,灑在趙西楓身上,如碎裂的琉璃,如落地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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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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