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陋室被雨夜,隆冬加霜時

第六章 陋室被雨夜,隆冬加霜時

因為文珠的突然來訪,合錦沒來得及去給太后請安,太后那邊應該也得了消息,特地指派雲姑姑前來瓊熙宮,雲姑姑不似幾日前相見時那般親切,擺出一副嚴肅凌厲的樣子,將合錦和文珠兩人連消帶打了一番,並且傳太后懿旨,讓她們最近幾日都不用來嘉元宮請安了。

合錦知道雲姑姑是有意為之,加上方才文珠求自己為她母親求情之舉,更佩服太后考慮周到。雲姑姑若是如同杜老公那樣對自己恭敬親和,反而會讓文珠心生期望,倒不如連帶着她一同冷落,死了文珠的心才好。

不是自己心狠,也不是無情,實在是叔父犯得罪行太大,自己不敢,也不能參與進來。

雲姑姑走後,文珠的面色又灰頹了一些。合錦嘆道:“你也瞧見了,我現在形同軟禁,日子過得也艱難,雖然名為‘公主’,終究也是皇宮中的外人。”文珠順從地點了點頭,道歉道:“方才是妹妹心煩意亂,給姐姐添麻煩了。”

合錦心疼地看着她,心想:陛下判處叔父堂兄午時斬首,幾位嬸母大概也是同時,現在馬上就到了,文珠挂念母親卻無力回天,定然難受萬分。於是命金蒲將前幾日抄錄的《婆羅雅祖經文》找了出來,勸文珠一同抄寫。在生死面前,宗教信仰彷彿有神聖的力量,文珠漸漸靜下心來,一筆一筆認真地抄錄著。婆羅雅祖似乎給困在某處的她們帶來一個缺口,她們終於可以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來撫平自己因手足無措而帶來的痛苦。

淚水啪噠啪噠地滴在紙上,將墨字暈成一朵朵梅花,兩個人都不說話,只低頭抄寫着,內心不住地祈禱,一直到夕陽西下,天邊晚霞似血,才恍惚意識到,那段最痛苦的時間終於過去了。

過去的一切得以了結,也是新世界的開始。這只是第一天,往後還有更多、更難過的日子。命運的天平在這一刻微微傾斜,便添上了無數砝碼,一頭永恆地沉了下去,再無恢復平衡之日。

合錦和文珠兩人雖然足不出戶,每日仍有隻言片語的消息通過宮人的口耳傳進來,聽說兵部侍郎左思通被查出與之前的謀逆有關,下入大理寺審訊了;聽說聖上有意讓勞可干氏北部勞可干匯仁一脈舉家入京,接過勞可干氏在京中的大旗;聽說原本屬於加依布氏的軍權被重新分配,一半由高洛氏接管,另一半由兵部代勞,加依布氏北部本就沒有統一的部落,僅靠加氏令牌調配,隨着加榮昭被發配南嶺,加氏北部勢力已經名存實亡了。

這次重新洗牌,穆合族的勢力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各氏族能與勞可干氏和加依布氏攀上親戚是何等榮耀,現在都巴不得自己沒結交過這些所謂顯貴。高洛氏本是穆合族古老的家族之一,以訓鷹之術聞名,這在遊獵生活中是極大的本事,到了京城反而成了下等末流之術,和耍猴鬥雞的手藝人相提並論了,因此從來未被重視。如今高洛氏因勢風光正盛,登門拜訪者日漸增多,大有將門檻踏破之景。聽說在祁帝的後宮中,儀嬪娘娘高洛敏儀也備受龍恩,轉眼就封了儀妃。風水輪流轉,這話真是不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只是天意弄人,少得雙喜臨門之福,倒是禍不單行居多。兩位小姐循規蹈矩,謹言慎行,只求不惹是生非,卻不料又一噩耗傳來。

那日瓊熙宮中的穗兒被打發去領婢女的春衫,回來時竟然跑得慌慌張張的,整張臉上都寫滿了“大事不妙”。合錦和文珠正在堂內坐着敘話,見她這番臉色,便如驚弓之鳥一般。文珠忐忑地站了起來,聲音顫抖,帶着一絲疲倦和麻木道:“說罷!可是有什麼更壞的事!”

穗兒偷偷看了看合錦,可主子只是皺着眉頭,神情不見得有多麼高明。她努力平復了一下聲線,讓自己傳達的意思不要那麼可怕:“方才奴婢去領春衫,遇到了剛侍奉完早朝的代公公,他對奴婢說……說早朝時分瑞王爺請求為世子退婚,陛下應允了……”

聽得這話,文珠眼前一黑,跌倒在地,眾人連忙上去攙扶,掐人中叫喊忙活了半天,文珠終於醒了過來,面如死灰,像丟了魂兒一般,眼睛定定地凝視着面前的某處道:“瑞王終究是退婚了,姐姐,我該怎麼辦?”兩行清淚隨着話語緩緩流下。合錦也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心中疑惑不解:若是陛下一早有意退婚,為何還要將文珠接到宮中,說什麼住在這裏直到出嫁?須知君無戲言,這樣反覆無常豈不是讓自己難做?

她看了看穗兒,那丫頭明顯還有話沒有說完,便喚郭媽媽好生陪着文珠回房,安撫她的情緒,自己留下穗兒問道:“可是還有別的事?”穗兒點了點頭,答道:“聽代公公說,陛下認為加依布乃央大人愧對祖先,辱沒了加依布姓氏,故而命令重修加依布氏族譜,將乃央大人削去,只允許公主父親朗博大人繼承家姓。”

合錦聽了,暗暗慍惱,陛下豈會不知父親這一脈只有她一個女孩,如今叔父全家如覆巢之卵,幸好二堂兄榮昭留住了一條命,只是發配嶺南。這一削籍,豈不是讓加依布氏香火徹底斷了?

她惱於祁帝行事太過,又覺得文珠實在可憐:穆合族人對於姓氏的看法與中原人截然不同,在穆合族的文化中,只有那些淵源極深的、曾經誕生過部落首領或是英雄的氏族才配擁有姓氏,姓氏便是那位英豪先祖的名字。就如“加依布”,起初便是一位驍勇善戰的英雄之名,他的子孫便以“加依布”為姓,讓這支血脈永遠銘記先祖的榮光。普通的穆合族人是不配有姓氏的,他們都以父親的名為姓,其子再以自己的名為姓,這樣世代延續下去。現在祁帝將叔父削籍,便再不能稱其為“加依布乃央”了,而是以爺爺的名字為姓,稱“圖農乃央”,加文珠也不再是“加文珠”,按照穆合族的規矩,她只能叫“乃央文珠”——叛臣父親的名字將會變成姓氏跟她一輩子,變成脊梁骨上永遠插着的一把楔子。

怪不得瑞王爺執意要為世子退婚,誰也不願意自己的兒媳婦在稱呼上還要背負本朝最大的恥辱。可這樣行事未免太過絕情,簡直是為了名譽將文珠的生死棄之不顧,這一切苦難最終都要落到文珠頭上,讓她生受。

合錦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以來,她都覺得祁帝變了一個人,又或者他從來沒變,只是露出了帝王本色的另一面,再不是那個和藹可親,如父親一般照顧她的長輩了。那些日子明明不過月前,卻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一樣。

又過了一會兒,傳旨的內監便來通報了。文珠被郭媽媽攙扶着,勉力支撐前來接旨,因為得到了穗兒的消息,接旨時心態倒是平靜如一汪死水。合錦問那傳旨的內監道:“陛下既然為文珠退婚,可有說了要如何處置嗎?”那內監道:“回稟公主殿下,奴婢只管傳旨,哪裏敢揣測聖意啊!”合錦想想也對,問這種下人是問不出什麼來的,可看如今形勢,若是坐以待斃,不知道要有多少無窮的禍事襲來。於是她打定主意,要主動去打聽一番。

要打聽祁帝的心意,最好的對象無非有兩個人選,一個是太后,另一個是太子。合錦決定先從太後下手,畢竟太后對自己一直很好,太子可能會跟自己打馬虎眼,太后卻不會。文珠知道了她的意圖,也想一同前去,雖然日前太后曾下令不讓她們前來,如今卻顧不得太多了,冒險也求一試。

走在路上,無數目光偷偷打量過來,合錦早已習慣,神色如常,卻沒想到文珠在關鍵時刻也是能沉得住氣的。兩人進了嘉元宮,連太后的面都沒見着,在宮中干跪了好半天,太后都沒有出來,最後還是雲姑姑出面,將她們打發回去了。

文珠早已是走投無路,回到瓊熙宮中也不過是神色更加凄惶。合錦卻沒料到太後會這樣鐵石心腸,連自己的求懇也絲毫不顧,隱隱地有些生氣。她見文珠丟了魂一般,可郭媽媽像是有幾分擔當的,便找來郭媽媽商量。

合錦問道:“我只知文珠的母親是漢人,卻不知是什麼來頭,她母家如今可靠得住嗎?”郭媽媽搖頭道:“公主見笑了,四夫人本就是小門小戶出身,家中原也算殷實,可四夫人的兄弟因賭博負債纍纍,才將四夫人抵給老爺為妾。這些親戚平日裏就不常走動,如今出事,不落井下石都阿彌陀佛了。”合錦嘆道:“原來是這樣……看來也是靠不住了。”

郭媽媽問:“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合錦輕輕搖了搖頭:“我原本還有一條路可走,可是見了太后這個態度,就知道那條路怕是也一樣。”她原本還想去求見太子,若是太子肯為文珠求情是最好,若是不成,也能打聽一下陛下的意圖。可這次去見太后,讓合錦隱約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聖心難捉摸,伴君如伴虎。祁帝今日興緻一好,便能赦免了文珠的死罪,明日心情一差,又能把文珠推向火坑。現在文珠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依靠,可自己這靠山也是搖搖欲墜,必須要想一個辦法,幫文珠找到真正的靠山才好,最好是如同瑞王世子那般,陛下想要調整婚約,都要投鼠忌器。

這樣的人本就無多,她能直接接觸到的就更少了,還好眼前便有一個天賜良機。她心生一計,雖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不管怎麼樣,都值得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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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錄之錦上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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