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質逢幽梏,珠華墮暗塵(下)

第五章 文質逢幽梏,珠華墮暗塵(下)

回到房中,郭媽媽還未睡覺,她只知小姐赴家宴,至夜未歸,定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卻沒想到事情如此嚴重。郭媽媽聽了文珠的敘述,連忙吩咐丫鬟們鎖好房門,嚴陣以待。

挨到天亮,便有一對京畿巡衛出現在門口,屋中幾個女人抱作一團,大氣都不敢出,門外有位巡衛喊話道:“奉陛下御旨,加依布乃央勾結外穆合,犯上作亂,其罪當誅,家眷、奴僕一干人等概不能免,盡收獄中,擇日發落!裏面的人不要負隅頑抗,快快出來!”說罷,便有人狠狠地拍打房門。

文珠和幾位丫鬟嚇得哭了出來,只有郭媽媽強作鎮定,站在門口,抵着房門。看着她的身影,文珠才能感受到一絲安定的力量。郭媽媽沉穩的聲音響起:“諸位大人,房中住着的是加依布氏的二小姐,曾被許配給瑞王世子,如今待字閨中。為護小姐清譽,老奴不便讓男客登門,萬望各位大人見諒!”

門口那位根本不理會她這話,罵道:“少說廢話,我管你是誰?有陛下旨意在此,別說你一個小姐,就是昔日的公主也要做階下囚!速速開門,不然兄弟幾個就要闖進去了!”

郭媽媽聽了這話,臉上現出慍色,厲聲道:“老爺雖已獲罪,可陛下金口玉言賜婚未解,我們小姐始終是瑞王殿下的兒媳婦!區區京畿巡衛,膽敢衝撞未來的世子妃,也不數數自己有幾顆腦袋!”

門口的聲音一時沒有回應,看來這狀況幾人也拿捏不準,瑞王是陛下信賴的兄弟,雖然年紀大了,威名仍在,還能壓得幾個小角色不敢擅自行動。這時一個不同於之前的聲音說道:“請小姐靜候府中,待我等請示長官,再將結果稟報小姐。”說罷,文珠聽到幾個人離去的腳步聲,可分明還有人徘徊在門口,以防她們逃走。

經此一事,文珠十分敬佩郭媽媽的沉穩,也因着她的話生出了幾分底氣來。她直了直脊背,告訴自己要鎮定:無論如何,我還是世子妃,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自己鎮定下來,心中就會想起旁人,想起母親,也不知她怎麼樣了。

父親和大夫人,二夫人,三姨娘都是穆合族人,只有自己的母親是漢人。穆合族這點很奇怪,他們與漢族的聯姻多是將族內的女孩嫁給漢族皇親國戚或是朝中重臣,穆合族的男人卻很少娶漢族女人。當年大伯加依布朗博迎娶溫平公主,這對金玉碧人成為一時佳話后,漢族女人嫁進穆合族才蔚然成風。自己的母親也是在這股洪流中嫁給父親的。

長大后,她漸漸明白了為什麼穆合族的男人不喜歡漢族的女人,這兩個民族的女兒實在太不一樣了。相比於漢族的溫婉,細緻,內斂,穆合族女人洒脫,熱烈,活潑,實在有說不出來的魅力。母親是傳統的大家閨秀,女工絕妙,還會讀書識字,可相比於那幾個姨娘,她顯得太悶了些。父親要去騎馬射獵,幾個姨娘爭着同行,還要比拼誰的箭術高超;父親公差完畢回家,三姨娘會赤腳從房中跑出來,當著所有外人的面熱烈擁抱父親,訴說自己有多麼思念他。這些事母親看了只會搖頭,還會對孩子說:“女孩子家萬不可如此失了規矩。”

母親越是這樣想,便越是沉悶,聽說新進門時,父親為母親的溫婉沉靜深深着迷,可到後來,父親眼中便很少有母親了。父親和幾位姨娘有時會用穆合語交談,講些族內的笑話,這些母親都插不上嘴,每當母親吟些詩詞歌賦,他們也都接不上話。怪不得人家說“生女莫適夷”,在這樣的環境裏,多好的漢家女兒也不會幸福的。

誠然,自己的伯母是個特例,可誰讓人家是公主之尊呢?

文珠便是全然遺傳了母親的性情,雖然父親曾經教她騎射,可她內心實在提不起興趣,她會講穆合語,也過穆合族的節日,信奉穆合族的神明,可她總是真切地覺得自己在這家中是一個外人。她是和母親一模一樣的人,她也不會融入這個集體,更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穆合族女孩。也是因此,她從小便覺得合錦十分親切,她們出生的家庭是如此相像,都有一個穆合族的父親和來自漢族的母親,所以她們應該有相同的心境和體悟,也有同樣的煩惱。

可是當她親眼看到大伯和伯母是如何相處的,她才明白,人世間有千萬種煩惱,卻沒有一個人能對你的煩惱感同身受,這才是孤獨。

大伯和伯母是與父母完全不同的一對,他們彷彿有無數的話題可以聊,能一起做很多事都不覺得煩悶。那年中秋,她跟着父親到大伯府中做客,與合錦在一處玩耍,躲起來偷偷聽大伯和伯母吟月,他們兩個每人說一句關於月的詩詞,不能重複,一直說到伯母敗下陣來。伯母豪爽地吃了一杯罰酒,像貓兒一樣依偎在大伯懷中,聽大伯給她講兵法。

文珠獃獃地看着,不由得對合錦說:“你爹娘可真厲害。”合錦點頭道:“是啊,父親懂的詩詞比母親還多呢!”文珠在心中默默搖了搖頭,她看着月下兩個連在一塊的身影,心想,值得羨慕的可不是這個。

文珠七歲那年,這對璧人雙雙隕落了,因為大伯戰死,伯母傷心欲絕,一病不起,撐了幾個月便撒手西去。加合錦接連失去雙親,成為孤兒。失去那樣幸福的家庭,文珠都替她惋惜。文珠想起母親的話來:愈是好到極致,便愈不長久。這句話用在大伯和伯母身上最合適。

可是那些次好的,甚至不好的便能長久了嗎?八年之後,她也成了孤兒,還更加可怕一些,她成了叛軍遺孤。如果母親此刻出了事,那她的整個世界都沒有了。

時間漫長地走了一個時辰,在惴惴不安中,門外終於傳來了聲音,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奉旨將屋內眾人收監候審。這回是陛下的旨意,再沒有理由抵抗,於是她們全被關進了大牢。她沒能見到母親,獄卒也不給她打聽的機會。

在牢中根本數不清日子,只能按照吃飯的時間勉強計算。那飯食差的可憐,吃進口中還不如不吃。郭媽媽一直勸她進食,文珠發現若是自己不吃,其他人根本不敢吃,便勉強吃了幾口,接下來腹中便翻江倒海,把好不容易吃進去的又嘔了出來。她那嬌嫩的胃實在受不了這些。熬了好幾天,她們終於被放了出來。

在路上,她得知了父親將於今日午時問斬的消息,再一打聽母親的事,便得知了噩耗,氣得她差點沒暈過去。原本對於案犯家中的女眷是可以從輕發落的,削籍為奴的例子也有不少,總之性命還可一保,可那勞可干麻錫不知怎麼了,執意帶領幾位女眷連夜逃至勞可干氏的府邸,率領家中僕從與京畿巡衛又展開了一次小規模爭戰。這群未經訓練的人如何能抵擋京畿巡衛呢?勞可干麻錫被俘虜時身中數刀,奄奄一息,倖存的幾人都被扣上了“負隅頑抗”的帽子,龍顏盛怒之下,便一同處以毒刑了。

文珠想起母親,那永遠柔弱,善良,溫婉的母親,若非勞可干麻錫的一意孤行,有勇無謀,她又怎會被連累死?若是當時母親沒有告誡自己逃回閨中,只怕自己也要受到株連!想到這裏便戚戚哀哀,一路啼哭不已,直到見了杜老公,知道他是祁帝身邊的人,才不敢哭泣,由杜老公領着,送到合錦這裏來。

合錦聽罷她的遭遇,心中難受萬分,那剛滿一歲的侄子,三姨娘腹中的胎兒……還有文珠。失去雙親的痛苦她自小便有體會,知道文珠此時心力交瘁,只願她能堅強珍重。便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嬸母將妹妹解救出來,必定是想讓妹妹好好活着,你若是不珍重自身,難免會如同我母親那般,讓生者死者皆傷感垂淚。妹妹日後的路還很長,等做了世子妃,日子便算是重新開始了。”

文珠問道:“陛下真的還會允許我嫁給世子嗎?我在牢中時聽獄卒傳言紛紛,都說瑞王爺每日都在請求陛下退婚。”合錦搖頭道:“你沒聽方才杜老公傳旨,讓你住在這裏直到出嫁嗎?那婚約定然是作數的!之前太子也對我講,‘衍春節’將至,陛下不會輕易行那棒打鴛鴦之事,你安心吧!”

知道合錦仍舊和太子、太後有聯繫,便能推斷出她的地位沒有受此事影響,文珠道:“姐姐有太后、陛下、太子寵愛,能否替妹妹美言幾句?妹妹自知父親死罪難除,只是母親,母親她……她是無辜的啊!勞可干麻錫為非作歹,受於她的壓迫,母親絲毫不敢反抗,這才做出錯事來,還望姐姐體諒,幫妹妹勸勸陛下,就是充為奴婢,也比賜死好啊……”說著說著,便要下跪,合錦手疾眼快地扶起她,嘆道:“你當真以為我的日子好過嗎?我現在被陛下禁足,什麼都不敢說,也不敢做,那日在太後面前陛下赦免了我,是看顧太后和我亡父的面子,卻不是對我心存體恤,妹妹此話不要說了,因為姐姐實在幫不上忙。”

她這話說得無情,卻也是事實,文珠心中的最後一根稻草隨之崩斷了。在來的路上,她不住地想,宮中的堂姐大概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合錦由太后撫養長大,又被陛下收為義女,若是她開口懇求,能否換來母親一命?再看那杜老公明明是陛下面前的紅人,還是對合錦畢恭畢敬,便知她在宮中還有地位。卻沒想到合錦想都不想,試也不試,便拒絕了自己。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攤上了自己家,怕都是一個大麻煩,合錦這樣做,也無法怪她,只是將這絕望之感更加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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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錄之錦上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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