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質逢幽梏,珠華墮暗塵(上)

第四章 文質逢幽梏,珠華墮暗塵(上)

尚未下達?難道會有倖存的可能嗎?合錦在隱約感到希望的同時,也疑惑不解,追問道:“這是為何?”

太子答道:“你忘記了,三年前的年節,加文珠被父皇賜婚給瑞王世子了,只是當時加文珠年紀太小,故而只結婚約未行大禮,待她十五歲時再按婚儀成婚,若是沒有這些變故,便是在今年了。父皇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婚約,馬上又要到三月十五‘衍春節’了,此時若是行棒打鴛鴦之事,難免會人心惶惶,便只能暫時擱下。”

經他這麼一提醒,合錦也突然想起這檔子事來,喜道:“是啊,我記起來了!文珠雖然沒有過門,名義上已經是瑞王世子妃,她的命應該是保住了吧!”

太子卻搖了搖頭,笑得頗為無奈:“目前看來是這樣,可也沒那麼樂觀,瑞王這幾日一直在請求面見父皇,我估計他是想商量退婚的事。父皇總是找借口不願見他,生怕他提出什麼棘手的要求來,原本瑞王世子和加文珠的婚約是出於漢族和穆合族親上加親的好意,此時兩民族之間的信任方現裂痕,若是將這婚約一併毀掉,未免顯得落井下石,世人又會議論皇家薄情小氣了。難啊!”

太子嘆起氣來,他每嘆一聲,合錦就感覺到一種新的生機。是啊,祁帝素以仁義治天下,本朝也是穆合族和漢族關係緊密的歷史巔峰,以祁帝的處事方式,斷然不會在這個兩方關係因叛亂而劍拔弩張之時,割斷本來友善的聯繫,讓一對無辜的小情人成為政治的犧牲品。他越是在小處寬容,便顯得越有人情味,祁帝向來都是這樣行事的。如此看來,只要瑞王不執意退婚,文珠就有生存的希望,加依布氏也不至於只剩下她一個。

可是瑞王若是不達目的,肯善罷甘休嗎?合錦如此詢問太子,太子的回答不大樂觀:“父皇躲得了瑞王一時,躲不了一世,頂多再過三五日,總是要回應瑞王的。父皇一要顧及民族關係,二也要顧及瑞王的顏面——瑞王就那麼一個兒子,若是真娶了叛軍之女,教世子如何抬得起頭來?”

合錦咬了咬唇,不再說話了。

有了太子的造訪,合錦心中安定不少。太子此時肯來,她內心是十分感動的。宮中多少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這裏,若是太子仍舊與自己交好,自己也每日都到太后那裏請安,那便是告訴其他人,她依舊是“公主”之尊,依舊是太后寵愛的外孫女,太子喜愛的妹妹,這些虛名如今竟然如此重要,讓她不至於淪落為一座飄零的孤島。

一想到叔父堂兄後日即將問斬,嬸母和堂嫂也不能倖免,她心裏就悲傷得不行,可處在這皇宮裏,哭也只能偷偷地,生怕被有心者傳出去。為了靜心,合錦特地找了《婆羅雅祖經文》抄錄,婆羅雅祖是穆合族信奉的掌管生死的神明,在穆合族神話中,所有死者的亡魂在離去之時都會徘徊在三界的交匯處,由婆羅雅祖的使者接引他們來到幽冥世界,消解他們從陽世帶來的不平和怨憤,洗刷掉惡行和污穢,使他們脫胎換骨,獲得新生。自己對於死生大事無力左右,只能祈求婆羅雅祖用她的慈悲和神力善待叔父和堂兄的靈魂,保佑被發配的榮昭哥哥。

金蒲早在合錦尚未進宮之前便在加府侍候,對加依布一族也有濃厚的感情,現在她同合錦一般傷心難過,卻不敢提起,看着合錦抄錄經文只是皺眉,等她抄錄完畢,便將經文盡數收藏起來,以免他人看見搬弄口舌。本想着日子就這樣熬過去,卻不料上天彷彿瞅准了機會似的,衝著這一畝三分地拋下一個又一個難題。

那一日正是加依布乃央等人問斬的日子,合錦一早起來便心煩意亂,膳食也用不下,便想趁着人少的時候去嘉元宮給太后請安,還未出門,祁帝身邊的大太監杜老公就來了,身後還帶了兩個女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兩人的打扮不像宮中之人,均是雙眼紅腫,神色凄惶,剛見到她便一聲不響地跪在地上。合錦連忙詢問杜老公因何事造訪——這些日子但凡見到祁帝身邊的人,她都忐忑不安,還好杜老公春風滿面的樣子,對她依舊謙卑尊敬。

“奴婢拜見公主,奉陛下口諭,給公主帶來了兩個人,”說罷,杜老公回過身去,讓出身後那一老一少:“這位是公主的堂妹加依布文珠,這位是服侍加二小姐的郭媽媽。現在加府已被查封了,陛下念在加二小姐尚有婚約在身,住在牢中太不像樣子,故下旨將她遷入宮中居住,正巧公主這瓊熙宮的偏殿還空着,陛下覺得二小姐住進來正合適,公主姐妹兩個也好做個伴。加二小姐與世子的婚期在五月,直至出嫁前,便都在瓊熙宮住着了。”

合錦的心臟飛快地跳起來,杜老公這番話實在出人意料,加合錦萬萬想不到,祁帝竟然會把加文珠安排住進自己宮中,也不知是存了什麼心思。她看向加文珠,她們幾年未見,文珠只是眉眼間依稀存着小時候的樣子,如今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眉目里鎖着哀愁,微微泛紅的鼻尖和眼眶更使她如扶風弱柳,我見猶憐。這便是她在族中唯一可以相互依靠親人了。如今她出現在眼前,合錦心中既酸澀,又驚喜,同時也隱隱地感到不安。她面上不動聲色向杜老公領旨謝恩,杜老公也沒再說什麼話,略客氣了一番便走了。

加文珠和那位郭媽媽仍舊跪在地上,合錦讓金蒲攙起加文珠,加文珠甫一見她,眼淚便潸然落下,痛聲哭道:“堂姐!”這一聲“堂姐”叫得加合錦肝腸寸斷,忍不住也要哭起來,連忙喚來奴婢攙着加文珠到內堂中,生怕叫別人瞧見。那郭媽媽也是個懂得人情世故的,看到這個場面,不住地在旁邊叮囑文珠道:“二小姐可不要哭了,這是皇宮裏啊,千萬別哭了!”文珠順從地強力忍者,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終究再沒發出過哭聲。

合錦命其他奴僕去收拾偏殿,身邊僅留下幾個貼身的,將門關了,和文珠坐在一處敘話,文珠抓着合錦的手,還在流淚,哽咽說道:“這下見到堂姐,我才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了。”合錦也落下淚道:“我之前還在惦念着你,如今總算見到了,你是個有福氣的,這婚約終是保住你的命了!這些日子你是如何過來的?叔父又為何會如此行事?”

文珠調理好情緒,將事情原原本本,從頭到尾地講給合錦聽。

事發前的那一日下午,文珠便隱隱覺得不對勁,她已經兩日未見父親回府了。而那天的晚膳,大夫人勞可干麻錫破天荒地請了所有女眷同桌而食,大夫人,二夫人,剛懷孕的三姨娘,她和她母親,父親的兩個侍妾,以及大嫂和她剛滿周歲的小兒子均在席中。父親和兩位兄長都不在家,二哥榮昭在北境帶兵已有五個月,大哥容修也有幾日沒見了,想來是最近公務繁忙的緣故。大夫人話並不多,大家吃着也沒什麼興味,反而氣氛沉默得有些古怪。

直到吃過了飯,大夫人才吐露真正的意圖,她令奴僕關了門,臉上顯出不容置疑的神色,禁止所有人離開。大夫人道:“我們同一屋檐下生活多年,如今到了真正要緊的關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若能成事,在座的各位便是‘英達雅顯’(穆合族的神話中輔助天主的女神),若是天不佑我主,大家便同赴黃泉!”

文珠沒有聽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卻覺得幾個姨娘面色鐵青,暗暗看向自己的母親,見到母親眉頭緊皺,神色間略有倉皇,心道必定是出了什麼她不知道的大事。

二夫人是能和大夫人說上話的,她問道:“你和老爺到底在謀划什麼?我前幾日就覺得不對勁!榮修整日裏也忙,問他什麼他都不答,都這個節骨眼了,你就實話說了吧!”

大夫人瞥了二夫人一眼,帶着滿滿的鄙夷道:“有你這樣糊塗的娘,真是難為了榮修那孩子!”二夫人被她嗆得不知說什麼好,這時大嫂懷中抱着的小嬰兒哭了起來,大嫂一邊哄着,一邊向大夫人懇求道:“夫人,這個時辰綏明該睡了,他鬧覺得厲害,不如我帶了綏明回去……”話音還未落,大夫人便嚴肅道:“你若是不會哄孩子,便交給馮媽媽。”馮媽媽是大夫人身邊的老媽媽,和大夫人一樣有一張嚴肅的臉,聽到此話故意往前走了幾步,那個可憐的女人便抱緊了兒子,再也不敢說什麼。

大家心中各懷心事,沉悶地坐着吃茶點,到了二更天,文珠已經困得不行,不知幾位姨娘湊在一起聊了什麼話,那位懷着身孕的三姨娘突然哭了起來,大夫人責罵她,這聲音又將小綏明吵醒,一時間大夫人的罵聲、三姨娘的哭聲、綏明的啼哭聲、眾人的勸慰聲,亂鬨哄地響作一團。文珠正在發愣間,只覺有人在她身後一拍,她受驚回神,母親就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一會兒這裏若是亂起來,你馬上跑回閨房裏,讓郭媽媽鎖好門,無論如何都不要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問母親發生了何事,母親便從她身邊走開,加入到勸解三姨娘的人群中,彷彿方才沒說過那話一般。文珠只能耐心坐在一旁等待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滿頭是血的人沖了進來,把大家嚇了一跳,三姨娘見了血嚇暈過去,眾人又亂糟糟地,才發現那滿頭是血,狼狽不堪地倒在門口的人是父親的偏將木殷。大夫人急了,問他為何不跟着老爺,反而自己回來了。木殷悲聲道:“夫人!老爺怕是不成了!我們此次大為失策,祁帝好似早有防備,加依布大人和我們的人馬損失慘重,大公子攻破了南懷門,卻也因沒有援軍,無力可守,被……被敵軍重創,老爺命我飛騎歸來相報夫人!”

二夫人是榮修的生母,聽說愛子受到重傷,生死未卜,心疼得發了狂,不顧一切地抓着大夫人的胳膊道:“你這個賤人!你和你哥哥慫恿老爺做下惡事,還要賠上我兒子的性命!你為何讓榮昭躲得遠遠的,只讓榮修去送死!賤人,我殺了你!”大夫人面色冷靜,一巴掌甩在二夫人臉上,道:“平日裏沒主意,現在倒是張狂起來了!”眾人悲的悲,恨的恨,哭的哭,叫的叫,沒人注意到角落裏的文珠。

是時候了,文珠心想,她看向母親,母親給了她一個眼神,她馬上推開門口奄奄一息的木殷,趁着夜色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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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錄之錦上珠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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