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倭奴未除,何以為家
一碗湯見了底,林慕辭看上去格外滿意。
他突兀地開了口:“我妹妹若是還活着,和你差不多年紀。”
窗外萬籟俱寂,偶爾隨風飄來幾句日語的咒罵聲。
江九黎凝視着他,在他漂亮的眼珠子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一張疲倦不堪的面孔。
她做不到若無其事地和一個侵略者談家常,仍舊沒有作聲。
唇畔有湯留下的痕迹,他伸出拇指替她輕輕拭乾凈,又道:“那是一場大火,燒光了我的家,1914年,我隨部隊來到了中國。
在一個村莊裏,幾百名村民被集體射殺,他們是無辜的。
我端着槍……瞄準了,沒有開槍,因為那個小姑娘哭得令我心碎,和你現在一樣。”
1914年,日本佔領青島,這段血淚史,她耳熟能詳。幼時她經常從母親口中聽到戊戌六君子、辛亥革命、宋教仁等一系列仁人志士的事迹。
五四學潮更是不久前才發生的。
山河破碎風飄絮。
江九黎手撐着床頭,哭音哽咽在嗓子裏,霎時明白了舅舅說的那句:有國才有家,倭奴未除,何以為家。
餘生太長,失去了親人,她該怎麼度過。
林慕辭說完德川幕府,說完明治維新,終於結束話題,安靜了。他起身進盥洗室,傳來稀里嘩啦的水聲。
一忽兒,林慕辭又出來,只見那袖子被捲起,他滿手的水,“熱水放好了,身上的臟衣裳換一換,你有一刻鐘的時間。”
江九黎懵然,捉摸不透這個男人,嘆了一口氣,哀求道:“藏寶圖就埋在顧宅的狗窩底下,你放我和舒樂走吧,我又不是你的兵士,為什麼要聽你的調遣。”
“你還有十四分鐘,需要我幫你?”
轉瞬,她溫馴地趿拉着拖鞋步入,門關攏。
磨邊鏡子暈了薄薄的熱氣,黃銅色的水龍頭,瓷白的浴缸。一缸水,一塊毛巾。旁邊是香胰子,牙刷、牙粉。
包裝上印着說明,她看不懂,是日文的。
江九黎伸手將蓬亂的辮子拆開,回想起顧舒樂笑她鄉氣,趕時髦的女學生都剪了辮子,或者燙了羅馬卷。
晃着神,人泡進了水裏,渾身上下燒得熱烘烘的,發疼。她打着香胰子,豐富的泡沫,像西式糕點上的奶油裱花。
洗太久,門被重重敲響。
“江九黎,你說句話。”
林慕辭冰冷的聲線有了幾分着急,“我警告你,若敢尋短見,別怪我對顧舒樂不客氣。”
門是上了鎖的,她不緊不慢地起身穿衣裳,靜聽他的威脅。
“我再問一遍,你不回答我砸門了。”
江九黎自顧看鏡子,恍若未聞,但還是在他發瘋之前把門打開了。
她問道:“你給我穿的是什麼東西?”
林慕辭面上浮現一絲極淺的笑容,“和服,櫻花粉很適合你。”
“我自己的衣服呢?還——給——我!”
這件和服不遮羞。
反之,分外恥辱,彷彿由內而外散發出灼人的蒸汽,燙得快要了她的命。
他仍好性子,說:“丟了。”
“誰允許你丟的!”
眼淚又來了,是酸澀的青梅子,堆積心頭,連舌尖都是苦的。“你知不知道,那是我舅舅留給我的念想。”
一句話說得很輕,很艱難。
正如顧成彰對小二黑一樣。
許多道理,往往在肝腸寸斷的時候才會明白。
林慕辭站在那裏,尋思了一陣子,最後的動作是開門,走出了江九黎帶來的壓抑氣氛。
一走就是好幾日。
每逢吃飯的點,一個小姑娘總會準時拿着鑰匙開門。
一言不發地來,放下食物,又離開了。
到了第七日,江九黎叫住她:“你們少佐呢?”
小姑娘擺手,示意自己聽不懂漢語。
天色發青,窗帘被風吸到外邊,盪悠悠。不知從何處飛來只鴿子,咚的一聲,正巧撞到未開的窗上,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一屋子太平盛世,江九黎完全與外界隔離。
日軍的駐地,她不敢亂竄,舅舅對她有恩,她不能尋短見,扔下顧舒樂那可憐的闊小姐不管。
作為歷史的親歷者,她會好好地生活。
渴盼着真正的太平盛世,將來有一天,她可以痛訴日本人的罪行。
此時的天,黑透了。江九黎蜷在矮床上,沉沉睡意襲來。
不知何時,有人按亮了燈,房間裏一下子明如白晝。她受了驚嚇,猛地坐直身,看清來人,只覺他一身的血煞氣息。
林慕辭手套上有血跡,像兩朵怒放的花。
摘下后,他才靠近她。
江九黎問:“你又殺人了,對么?”
他腳步一頓,高大的身軀將燈光擋住,影子爬上了床,彷彿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物。
江九黎瑟縮着身子。
林慕辭見了,不再往床邊去,拉過一把椅子坐着,長久地沉默着。
很快,江九黎發現眼前的男人睡著了,因為他看上去確實精疲力盡。
但是當她腳一落地,輕微的響動,林慕辭立馬睜開了眼,伸手摸槍。
“你的衣裳,洗乾淨了。”他指桌上,閉着眼說,“今天有人開槍打死了我的兵士,你一定猜得到是誰的人。”
江九黎問:“誰?”
“傅少帥。”
“你怎麼知道是他?”
林慕辭道:“南滿鐵路是帝國的附屬區,前陣子,一個東北軍進去,和日本人發生衝突,槍走火被失手殺死。
帝國賠了燒埋費,沒有道歉,東北王自然不願意,親自下令凡是在市區遇到日本兵肇事,一律開槍打死。”
“所以你身上的血是……”
“沒錯,是我的人留下的,那傢伙醉酒鬧事,抽刺刀傷了你們中國老百姓,這是對武士精神的褻瀆,被打死活該。”
江九黎嘴角噙着笑意。
他眯縫着眼,“說起來好像……”
“好像什麼?”
“很久沒見你笑過了。”
燈光柔和,照在他臉上,他瞧着面前的女子,眸中竟似夾帶關切之意。
她逐漸斂了笑,嘲諷道:“少佐,我已經將藏寶圖的地址告訴你,你是不是應該棄了我這顆棋子,難道我還有什麼值得利用的價值不成?”
林慕辭脫下軍裝,“你確實很有價值,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