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敵軍的駐地,你瘋了
江九黎冷笑一聲,拉被子蒙住頭。
這晚夢見母親帶着幼時的她搭電車,到英租界大馬路,在路口一家酒樓吃捲筒鱖魚,魚卷細嫩柔滑,沒有一根魚刺。
母親騙她,魚卷是不要錢的,她十分歡喜,吃了許多。後來去時髦兒戲館看戲,遇到二姨太和江淮黎。
她們坐着馬車,身上是裁縫新做的襖衫,領口挖成雞心形,美國玻璃長絲襪,露出兩臂與小腿。
江九黎對母親說:“媽媽,我也想坐馬車。”
母親搖搖頭,“她們坐的是江家的私人馬車,出租的馬車,馬車行才有,租半天,就要小洋八角,還是坐電車回家罷。”
“可是媽媽,我爸沒給你錢嗎?”
“錢要用在刀刃上。”母親道,“你看看蔡鍔將軍,投身於革命運動,如今餉彈兩缺——”
她大聲嚷了起來,“爸爸不是說蔡鍔是叛軍么?他缺不缺與我們有什麼相干?你難不成把錢送給叛軍了?”
母親笑,“流血救民吾輩事,千秋肝膽自輪菌,這樣的人物怎麼會是叛軍呢?”
“媽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等九兒長大了自會明白。”母親道,“九兒將來許的人家,就要和蔡將軍一般。”
她一路夢下去,直到被鈴聲驚醒。
惺忪里,只見林慕辭聽着電話,嘴唇翕動,是一連串日語。
乍然清醒。
他人已經來到了床邊,一面系皮帶,一面道:“駐地不太安全,我送你回家。”
江九黎問:“怎麼了?”
“你真傻,擔心敵人做什麼?”
林慕辭總是抽煙,一剪影子氤氳不清。
她怔了一怔,“自作多情。”
說罷,穿上緞鞋,套了自己的衣裳,跟着他走出了牢籠。外邊把守的日本兵士,忽然抬手敬禮,江九黎唬了一跳。
駐地是二進院落,像前清官員的官邸。廊燈被風吹得打旋兒,兜來轉去,那院裏儘是濕的,落雨了。
林慕辭神色淡然,扔了煙頭。
兵士送來一把傘,他接過,給江九黎撐着。
邁出垂花門,到了游廊上,兩人沒有交流,只聽見雨滴在常春藤上,簌簌沙沙的。
正門外停着林慕辭的專車。
司機打開車門,江九黎隨他一併鑽進了後座。雨路泥濘難走,車速並不快。
林慕辭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點着了一根煙,“我早就放顧舒樂回家了,你舅舅也進了顧氏陵墓。”
“這些天你一直在戲耍我?”她秀眉微蹙。
“我主張和平佔領東北……”
他一頓,吸了一口煙,“算了,你最好什麼都不要知道,你比我幸運。”
“幸運?”江九黎不懂他話里的玄機。
林慕辭眼皮周圍一圈烏青,掩不住臉上的倦容,“至少你不用忍受噩夢的折磨,你生在一個弱國,永遠體會不到一隻箭被操縱着沾滿鮮血的感覺,那是整條江水都洗不幹凈的罪孽。”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江九黎裝傻充愣,亦有些迷惑,只是不願再相信他,這個侵略中國的日本軍官。
車內靜到了極處,他手中的煙灰落地,像是有細微的聲音。
她說:“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話落,砰地一聲巨響,與迎面駛來的汽車相撞,車子被迫停了下來。
林慕辭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按住,才不至於向前摔去。
司機道:“少佐,有人故意撞我們的車。”
“看看去。”
“是,少佐。”
雨漸漸止住,隔着一重染了雨霧的玻璃,江九黎看見對面車門被打開,裏邊的人下地,迤迤然來到她跟前。
江九黎心下怦然亂跳,她怎麼也不會料到,玻璃窗外的男子,竟是傅其琛。
下一瞬,人頭涌動,東北軍一擁而上,將林慕辭的車嚴嚴實實地圍住。
“鈴木先生,又見面了。”
傅其琛的聲音落入耳中,漢語的力量驅使着她,激動地打開車門。幾乎是同時,一隻手把她從車裏拽出。
緞鞋遇水就濕漉漉的,江九黎踩了兩腳黃泥,被擁進溫暖的懷抱。
又涼又熱。
還有熟悉的茉莉花香。
“你怎麼來了?”江九黎輕輕推開他,“你的傷大好了么?”
傅其琛唇角一彎,“算你有良心,為了尋你,我只差把整個煙陽掀了。”
她漲紅着臉,“對不起,我……”
“你這麼自責,要不,肉償也可以。”他仍是玩世不恭。
江九黎道:“日軍的駐地就在不遠處,你竟敢帶着一隊東北軍來,你瘋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傢伙是日本人?”
一陣腳步聲響起,是林慕辭緩緩靠近,迎上東北軍黑洞洞的槍口。
“少帥,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傅其琛揮手,示意部下放鬆警戒,轉向林慕辭嘖了一聲,“看到你我就不爽。”
林慕辭道:“彼此彼此。”
“那批軍火,小大爺讓給你了,不過這個女人,是我的。”
“是么?少帥,你有沒有覺得你的女人比較喜歡我?”
江九黎啞口無言。
“你跟他走,還是跟我走。”傅其琛冷眼打量她。
“我要走了,”她對林慕辭說。
他點點頭,眸中沒有一絲光亮,是黯淡的黑色,“請你保重身體。”
有風,跑進眼裏,真的不太舒服。
江九黎坐上了傅其琛的車。
若不跟傅少帥走,指不定還會惹什麼天大的禍事,等那時候紅顏禍水的罪名加身,恐怕就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傅其琛搖開車窗透氣,“顧伯伯的事,我很遺憾。”
“把窗子關起來好么?”江九黎閉口不談舅舅。
“林慕辭那傢伙欺負你了嗎?”
她低着頭,“沒有,其實他人還不錯。”
傅其琛道:“後悔選擇我了?”
“反正我都跟你走了。”
“後悔還來得及。”
“不的,”江九黎答道,“我不喜歡日本人。”
傅其琛笑了起來:“我記得你舞跳的不錯。”
“哪兒敢在少帥面前班門弄斧。”
算起來,被林慕辭帶到駐地,她好一陣子沒說過這樣多的話了。
“走,我帶你去六國飯店跳舞。”
“跳什麼舞,你的傷好了么?”
傅其琛慵懶地靠着,“我還得感謝你,沒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