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初園一日春風送暖
且說慕若初與阿離從馮府離開,回到初園已是丑時,早有李老漢迎了出來,一面接了杌子放在地上,一面急道:“姐兒去了哪裏耍?吃的一身酒氣,這早晚才回!武二爺急的什麼似的,出去尋了半日,回來時滿臉陰沉!好不生氣哩!”話至此處,一眼瞧見慕若初左手臂傷處,不禁驚呼道:“慕姐兒這是怎麼了?如何受了傷?”
慕若初忙噓道:“李叔小聲些,仔細吵醒了人!我這點小傷不妨事的。”說罷,對南宮離道:“你上樓輕聲些,千萬莫要吵醒了二哥,他睡覺警醒的很。”南宮離點頭應着,兩人進了儀門,躡手躡足的各自回房去了。
慕若初藉著窗內燭光,輕輕上樓進到屋內,又回身輕輕將門掩住,忽然被人從背後猛的抱住,吃了一驚,待要叫喊,卻被一張大手捂住嘴,慕若初慌忙儘力掙扎,不小心碰到傷口,痛的悶哼一聲,身後那人聽見,登時鬆了手,口裏低低問道:“你受傷了?”
慕若初聽出是武松的聲音,心方安定,喘息半晌,才嗔怪道:“二哥?你做什麼藏在我屋子裏,倒嚇我一跳。”
武松並不答話,只是問她怎麼受傷了,傷的重不重,慕若初只得陪笑道:“已經着大夫瞧了,傷的不重,三五日就好了。”
武松整晚着惱,恨尋她不着,等她不來。此刻見了她,心裏早把那惱恨丟到爪哇國去了,見她受了傷,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再三問這傷打哪兒來。
慕若初見他執意問,便說道:“這關係到少游家的私事,我不好與你說,只能告訴你,我因去拉架被誤傷了,他不是成心要傷我,你也莫要再怨他了。”
武松又問道:“你做這一身男裝打扮,又一身的酒氣,老實說來,今晚去了哪裏?”
慕若初支吾半晌,說道:“我...去了漪蘭苑。”
武松聽她去了勾欄瓦舍之所,登時氣惱道:“你一個女子,怎可去那種地方?一定又是馮家那個浮浪子弟挑唆你去的!”
慕若初道:“我只是去吃酒取樂,又沒做什麼壞事,況又有阿離、龍笙、少游三人陪同,斷斷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武松道:“萬一被人知道你是女子,傳出去,與你的名聲不好。”
慕若初本就睏乏,且又有了酒,此刻只想鑽進被窩酣睡,只好搪塞道:“好好好,我記住了,以後再不去就是了,大夫說叫我好好休息,二哥若真疼我,就讓我早些歇息吧,有什麼話明兒再說。”武松本有滿心滿腸的話想同她說,聽她這話,只得依着她,又囑咐幾句,便去了。
慕若初回到卧房,盥漱更衣畢,鑽進床帳內,見被褥已鋪下,心滿意足的鑽進被窩,黑甜一覺,不知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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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南宮離見日頭已高,慕若初竟還未起,因惦記她還要服藥,便使小紅去喚她。
小紅喚時,慕若初正是濃睡不消殘酒,睡眼惺忪的歪起身子指了指掛衣架唧噥說道:“藥方在我那狐皮包兒里,你叫阿離拿着抓藥去,葯煎好了再來叫我罷,讓我再睡一會兒。”小紅應喏,依言往包內取了藥方,便輕輕退了出去,慕若初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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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阿離往藥鋪抓藥回來時,見馮少游正坐在迎春堂內吃茶等候,廳外迴廊下還站着一個木匠裝扮的漢子。
馮少游見南宮離回來,忙放下茶杯,起身上前屈身愧道:“阿離兄弟,我昨晚誤傷了你家嫂嫂,屬實該死,今日一為探望若初,二為賠罪,阿離兄弟若惱我,要打要罰,馮某悉聽尊便!”
阿離見他如此愧悔不及,又知他與嫂嫂素來交好,若自己真動手打他,嫂嫂必定着惱,便說道:“嫂嫂已經說了,你並非成心傷她,幸而傷的不重,此事休提了。”說罷又讓其坐了,自己也陪坐在側。
馮少游與阿離搭話,見他總是淡淡的不甚理采,因知他素來冷淡,便也不在意。一時小紅來了,回道:“主子已經起了,說即刻就來,請公子稍等。”說畢走到南宮離跟前,道:“少爺將葯與奴拿去煎罷。”
南宮離將五包葯遞與她,道:“一日一包分作兩份煎服,去吧。”小紅接了葯應着正要退去,馮少游叫住道:“且等等,我帶來一棵上好紅參,你每次煎藥時,切下二錢來摻在葯里,於她康復大有裨益。”小紅看了一眼南宮離,見他點頭默許,方接過紅參,拜謝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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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若初被叫醒后,坐起身來,猶發怔揉眼睛,坐了一會子,方起身盥漱畢,散着頭髮,穿了身煙粉色紗羅廣袖襦裙,便往迎春堂來。見馮少游和阿離兩個坐在一起,笑吟吟的走過去道:“你兩個沒打起來?”
兩人齊向她看去,阿離笑道:“嫂嫂說笑,阿離豈會恁般莽撞。”
馮少游頭一次見她披散着頭髮,這般家常的模樣,比往日更添了幾分動人,不覺痴了,慕若初見他獃獃的,笑道:“少游大早起的擾人清夢,所為何事?”
馮少游笑道:“這都紅日三竿了,還大清早呢!我又不急,你忙什麼?頭都不梳就趕了來。”
慕若初坐在另一側,道:“你還說嘴,這手臂不知是誰打的,如今哪裏抬得起手來梳頭?我家統共就小紅一個丫鬟,顧得這裏顧不得那裏,只好披頭散髮來見你了,你可別見怪。”
馮少游笑道:“常見你這樣才好,哪裏會見怪?”
慕若初嗤的一笑,問道:“二娘子和那個小廝傷的怎麼樣了?”
馮少游臉上登時沉下笑意,待不答,又不好不答,只好道:“橫豎死不了,過三五日能下地了,我便將他二人攆出去,往後只當沒這個人,你也別再提起了。”
慕若初道:“好好好,我不提就是。”正說著,就見小紅用一個大洋漆盤托着一碗胭脂米粥、一碟精緻小菜並一盤奶油炸的各種花樣小面果兒來,擺放在桌上望慕若初說道:“初姐姐先吃些飯食,等會兒好吃藥。”
慕若初問過馮少游、阿離兩個,都不吃,便自己坐到桌前吃了起來。南宮離起身道:“嫂嫂,阿離有事出去一趟,即刻便回來。”慕若初因問:“做什麼去?”
阿離紅了臉,頓了一頓,才支吾說道:“昨夜沒留意,將哥哥的玉佩丟在漪蘭苑了...我要去找鶯鶯姑娘...要回玉佩。”
慕若初驚訝道:“你也有玉佩?怎的從不見你佩戴?”
阿離道:“這本是你與哥哥的定情信物,我怎可佩戴。那塊是雕魚玉佩,與嫂嫂的雕鳶玉佩原是一對。因哥哥叫南宮玉,玉同魚諧音,且又有魚躍鳶飛之意。”慕若初聽說這話,一聲沒言語,只讓他去吧。
一時吃畢,馮少游道:“若初領我和外頭那位木匠,到你卧房裏走一趟,我有勾當,橫豎你此刻不必問,只好歹允了我的話便是。”
慕若初笑道:“你帶個木匠到我屋裏,莫不是要與我打傢具?”馮少游緘口不答,慕若初無法,只好帶他去了。
進了卧房,只見他領着木匠走到北牆,從紗幔隔斷處直到床邊,丈量了一番,記下尺寸。完事馮少游便要領了木匠告辭,慕若初雖然疑惑,卻也不留他,只隨他去了,自思忖半日,沒頭緒,便丟開手。
一時小紅端了葯來,知她怕苦,早又一齊端了一盤桃花糕來,慕若初就着糕把葯吃了,又讓小紅給她梳頭,因說不要複雜的髮髻,小紅便綰了個簡單的流蘇髻,以四顆桂圓大小的珍珠妝飾,系煙粉紗帶。慕若初瞧着比自己素日梳的更精緻些,往後便常梳此髮髻。
梳好頭髮,慕若初和小紅兩個閑坐在二樓欄杆處,曬太陽閑說話兒,沒坐多時,便遠遠的看見南宮離一手拎着一頭乳豬,一手拎着一大捆紅紅綠綠像是野菜的東西,沿着抄手游廊往廚房去了。須臾出來,一逕朝着望月小築行來。
慕若初在樓上喊道:“阿離,你去取玉佩,順道打獵去了不成?”
南宮離抬眼望去,見慕若初和小紅在二樓迴廊上坐着,淡淡一笑,加快腳步上樓,說道:“我才見着武二哥和幾個衙役,他們往城外采了許多野菜,令我買一頭乳豬,和着野物兒下酒吃。”
慕若初聽說十分歡喜,問道:“他呢?怎麼沒同你一起回來?”
阿離道:“武大哥素日不回來吃晌午飯,今日二哥特意去接他回來吃飯。”
小紅看看天色,起身道:“時辰不早了,奴這就去整置午飯罷。”
慕若初點頭,見小紅去了,便對阿離道:“我瞧着小紅這一上午竟忙的不得清閑,你留意着,若有知根知底,伶俐省事的丫頭,再買一個來也使得。”
阿離笑道:“嫂嫂說的是,阿離自會留意。”
正說著,只見武松一人回來,武松一眼望見樓上慕若初和阿離兩人,遂笑着朝他二人行來。慕若初遠遠問道:“怎麼只你一人回來了?大哥呢?”
武松一面上樓,一面應道:“哥哥店裏忙,不肯回來。”說話已至近前,看了看她的左臂,問道:“傷口疼的狠么?吃過葯不曾?”
慕若初笑道:“才起時還疼的厲害,吃過葯,這會子覺得好多了。”
武松道:“仔細保養,不可亂動扯了傷口。”又對阿離道:“你看住她,這幾日休出去渾跑。”
南宮離笑道:“方才嫂嫂還說,下午要去城外放風箏呢,我再三勸不住,二哥快說說她吧。”
武松眉頭一皺,望慕若初道:“你安生些吧,等傷口癒合了再去,那風難道就長了腿跑了不成?”大家都笑了一回,慕若初只好應了,三人又閑聊一會兒,及至潘金蓮回來,方一起往迎春堂去了。
來至堂中,但見桌上已擺了一圈的時新野菜,紅紅綠綠,煞是好看,慕若初讓阿離取酒來,自己便往廚房走去了。
須臾,但見慕若初和小紅兩人一齊抬了一盤烤乳豬來,擺在當中,潘金蓮取了四個青釉荷花酒碗,按席擺下,篩滿酒,唯慕若初碗裏是玫瑰清露,四人歸坐,且飲且樂,直至酒盡盤凈方散。
午歇後,武松自往縣衙辦差,金蓮乘坐轎子依舊去了織女坊。
慕若初正在書房寫書,忽見阿離引了梅龍笙進來,忙笑着讓坐,命小紅奉上茶來。梅龍笙一旁坐了,笑道:“聽馮兄說誤傷了你,我放心不下,來瞧瞧你。”說著取出一個錦盒,遞與慕若初道:“這是上好的老人蔘,你吃了傷口能好的快些。”
慕若初忙接過,謝道:“這點小傷,哪裏用得着這樣大補,倒叫你破費了。”
梅龍笙笑道:“若初這般見外,倒顯得我們生分了。”
慕若初會心一笑,將錦盒遞與阿離道:“交給小紅罷。”阿離接過錦盒,便去了。
梅龍笙又取出一包銀子,道:“我料想你近日不能來我的茶樓了,只好親自送銀子來,新章回我也不急着要,你養好傷再寫不遲。”
慕若初笑道:“我又沒傷在腿,哪裏就去不得你那茶樓了?且我傷的是左臂,不妨礙寫書,新章回我已經寫完了,還有一些就抄錄完了,你今兒就拿了去罷。”
梅龍笙道:“就算如此,也不可勞了神,你這幾日,就不要再寫了。”
慕若初知他一番好意,只好應承下來,道:“你且吃茶等我抄錄完這些個,咱兩個許久不曾對弈了,今日定要和你好好下幾盤棋。”
梅龍笙笑道:“好,你且慢慢抄,我今兒下午無事,專一陪你下棋。”
慕若初真箇抄錄起來,約摸一盞茶時間抄錄完,將其中一份交與梅龍笙,命小紅在外間榻上設棋桌,兩個品茶下棋。
棋下兩盤,慕若初一輸一贏,第三盤才開局,忽見南宮離疾走來報,說西門慶來了。慕若初訝異問道:“他來做什麼?”
南宮離道:“說來探望嫂嫂的傷勢。”
慕若初眼珠兒一轉,笑道:“你帶他來吧。”又望小紅道:“你去再沏杯茶來。”兩人應着各自去了。慕若初拿起棋子,對梅龍笙道:“咱們繼續下咱們的。”說罷又望向棋盤思索起來。
一時阿離引了西門慶進來,慕若初忙笑着讓坐。西門慶不料梅龍笙竟然也在,先愣了一下,隨即向靠牆的玫瑰椅上坐下,奉上禮物,道:“原該早來探望娘子的,不想今早兒家中突然有事,耽誤到這早晚才得空來,娘子的手臂如何了?”說著奉上禮物,道:“這是我自己藥鋪里上好的補藥,只望慕娘子早日恢復。”
慕若初忙道謝着叫阿離收下禮,笑道:“我這點小傷,養幾日便好的,倒引得大家興師動眾的來探望,叫我心中不安的狠。”
梅龍笙笑道:“正緊馮兄該來賠罪,怎的反倒不見他來?”
慕若初噗嗤一笑,說道:“怎麼沒來?一大早我還沒起呢,他就來了,還帶了個木匠,到我屋裏量了半日,就神秘兮兮的走了。”
西門慶笑道:“想必是要送一份大禮與娘子賠罪。”
梅龍笙笑道:“憑他什麼大禮,便是打一座金山來,也是該當的,若初你也不必推辭,只管收着就是。”說罷眾人又哈哈大笑一回。西門慶走過來,彎腰立在慕若初跟前,道:“你兩個只管下棋,我在旁觀看便是。”
梅龍笙向里坐了坐,讓出榻沿來,對西門慶道:“西門兄何不坐下來觀局?”西門慶只得挨着他坐下。兩人繼續下棋,落子兩三個后,都認真思索起來。
西門慶貌似觀棋,實則暗暗偷覷慕若初,只見她一雙縴手生的素骨凝冰,柔蔥蘸雪。指尖輕捻一顆黑棋,更添了幾分雅趣。她全神貫注盯着棋盤的樣子,竟有種特別的魅力,讓人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漣漪。
一局棋直下到黃昏時分,以慕若初險勝一子告終。只見她贏了棋局后,開心的手舞足蹈,一雙眸子亮若星辰,滿面儘是得意揚揚的笑容,毫不謙虛的吹噓自己,率真可愛至極。
西門慶從來不曉得,女子認真做一件事的模樣,竟如此迷人。他隱約理解了為何梅龍笙願意與她交好,甄奇對她敬重有加,連馮少游那樣的花花公子也對她這般掛懷。
他也第一次發現,和一個女子待在一起,做着無關風月的事,竟也覺得這般有趣。
看看殘西墜,梅龍笙作辭離去,西門慶亦同他一齊去了。晚夕潘金蓮回來,也帶了許多上等補品,說是甄奇聽聞她受了傷,因不便來府上,遂買了補品央金蓮替他問候,改日再登門拜訪。慕若初感激收下,心下自是十分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