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山雨歇 · 三)
?趙寒涇是在一道陰惻惻的視線中醒過來的。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屋子裏頗為昏暗,瀰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感。他只覺得后脊梁骨上都炸起來一簇簇的白毛汗,像是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在盯着他,想要把他撕碎了連血帶骨地吞吃掉。趙郎中蜷縮起來,從被子縫隙里覷向視線的來源之處,只見昏暗中有一道人影,正虎視眈眈地打量着他。
“你醒啦?”她的唇角勾起一個有點輕佻的弧度,嗓音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這是真正的少女的音色,清脆的聲線中帶着一股子散漫慵懶的意味——不管是神態還是聲口,與之前的馮煙相比,這完全就是兩個人!
但她鬆鬆垮垮的衣襟裏面還露出一抹包紮用的棉紗,她身上還穿着他的衣褲,明明確確就是之前的馮煙,怎麼可能會換成另一個人。
這位這是抽的什麼瘋……該不會是……中邪了?!
倚着牆坐起身來,趙郎中十分警惕,只從被子裏探出個腦袋瓜子,兩手抓着被頭,試探道:“你是馮煙?炊煙的那個煙?”
現在畫個咒文袚除一下還來得及嗎?
“不對,你記錯了,我叫馮阿嫣,女字旁的那個嫣啊。”自稱是“馮阿嫣”而非“馮煙”的女人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語道,“奇怪,我好像是忘了什麼東西,但到底是忘了什麼呢……哦,我想起來了。”
就在趙寒涇百思不得其解,然後腦子裏突然蹦出來一條線索時,“鏘”然一聲,長刀出鞘,越過炕桌,直抵在了他的頸側。女人的臉上揚起十二分溫柔的笑意,彷彿只是在和他調情一般,口中卻不容反抗地質問道:“你是誰,這是哪裏,我們為什麼會睡在一起。”
又、又來?
起碼這次沒直接掐脖子,對吧,別慌,不要慌……他僵直閉上眼,對方若是想要加重威脅,多半會用刀劃破他頸間的皮膚,見了血的話,會讓他感覺很不舒服:“我可以解釋,您先把刀放下好嗎,我萬萬不敢欺瞞與你的!”
雖然他瘦得皮包骨頭,面頰都有些凹陷下去了,瞧着就有股子病秧子式的難看;但憑心而論,這個男人其實長得非常不錯,五官都生得妥當,一雙水潤潤的桃花眼十分有神——尤其是驚慌失措含着眼淚的時候,即便他真的作下什麼死不足惜的罪行,不殺不足以懲治,也讓她覺得,真要是動起刀來,心裏頭多少還是有些不落忍的。
奇怪,她之前也沒見過他,他現在也閉着眼,怎麼彷彿她就見過他哭模樣似的?
嘶……她有點兒想把這個男人弄哭來驗證一下。
但馮阿嫣很快便丟開了這一歹念,她得先搞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把刀放下……倒也不是不行,只不過呢,安全起見,我得做一點預防的措施。”
於是,趙寒涇的兩隻手又被折到身後,反綁了起來。
一天之內被捆第二次,趙郎中也覺得很絕望,但“馮阿嫣”對他的態度,老實說比馮煙要好得多,起碼沒一開始就下死手,而是給了他一個辯白的機會;繩索也不似先前那般直往骨頭上勒,一邊有些體貼地試着鬆緊,一邊還安慰他“不要害怕,慢慢說”,這便令他覺得稍微好過了些。
“所以,按照你說的,我再次醒過來之後,就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嗯?”馮阿嫣坐在炕沿兒邊,右手輕輕地搭在他的後頸上,一下一下順着,似乎在安撫他一般。
雖然有點兒顛三倒四,但勝在都是實話。看來在她失去記憶的期間,自己的確是見過這個男人眼淚汪汪的樣子,而且這個樣子還是自己所造成的,不然他怎麼會這麼乖,連“謊話被戳穿”這種吐出來多半要挨打的事情也往外說呢?
真他娘傻的可愛。
不過,話說回來,倘若他真箇反覆與她強調“我於你有救命之恩”的話,她會直接把他劃定為敵方,再用點兒辦法讓他徹底吐口,然後處理掉。
趙寒涇心裏清楚地明白着自己現在的處境,如果她想,她隨時可以嘎嘣一聲捏斷他的頸骨,這種隨時會丟掉性命的感覺非常糟糕:“我知道這事兒聽起來像編的,但是我、我這麼跟你講,這種事情其實並不是沒有先例的,這種病被稱做雙魂症,原先——”
“好,好,我知道你沒騙我,我大概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了。”馮阿嫣漫不經心地打斷他的話,看這架勢是根本沒聽進去的樣子,又伸出指尖兒戳了戳他頸側的淤痕,“你這兒一排手指印兒,都紫了誒,也是我掐的對吧,疼嗎?”
她手勁兒不小,戳得他忍不住嘶了一聲“疼”。
馮阿嫣不顧趙郎中的掙扎,哥倆好似的環住他肩膀,笑的時候眼睛一眯,便遮住了瞳仁里原本瞧着極兇狠的下三白:“兄弟,我這麼跟你講吧。本來呢,我懷疑你是我對家的人,所以對你……可能是嚴厲了一點兒;再加上現在這情況,確實是有夠操蛋,為了我們兩個人都好,趙郎中,接下來你得聽我的。”
“我相信你,我已經見識過你有多厲害了,但是……”這人手勁兒很大,鉗得他肩膀痛。他算看出來了,這姓馮的就是只吃人的老虎,但他不得不為自己爭取一個活命的機會,哪怕這看起來像是與虎謀皮,“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哦?什麼忙,說來聽聽。”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的心情其實很不好,但這人不僅不讓她討厭,反而還是個消遣。對於這種問什麼就說什麼、一點兒都不耽誤她時間的小可愛,馮阿嫣的容忍度向來很高,便也願意給他一點小甜頭,好消遣得更久些。
見對方沒有任何發怒的徵兆,趙郎中鼓起勇氣道:“我想請你給你自己寫一封信,說明目前的情況。假如你下一次醒來,又忘記現在發生的事情,我需要一個可以保住我性命的憑證——不管是你,還是另一個你,都是很多疑的人,對吧?我不想被另一個你懷疑,然後無辜地喪命。”
“好主意,如果真的有另一個我的話,這還真是個好辦法。”馮阿嫣點頭笑道。
對方不甚在意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多餘操這份心,趙寒涇忍不住加重了語氣:“你最好也相信我一下,這種病看起來很玄乎,但如果你想治的話,其實是有辦法治的。你在墜崖的時候撞到的後腦,腦子裏可能會有淤血,但這只是原因之一,一定是在你墜崖之前,發生了什麼刺激到你的事情,所以你自身為了保護自己才會……唔——”
女人的一隻手仍環着他的肩,但另一隻手已經捏在了他的喉結上。她的面孔上仍然綻放着笑意,但聲音卻冰冷得像某種節肢動物的尾針:“你都知道些什麼。”
雖然呼吸並沒有困難到完全透不過氣的地步,但對方的手在逐漸收緊,顯然並沒有多餘的耐心給他。趙寒涇心裏叫苦連天,只能一個勁兒地喊冤:“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你不能隨便冤枉人啊,我就只是根據你的情況嘗試着做出了推測而已……我真的只是個郎中……你現在殺了我你就找不到能給你治病的人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真的能治?”她緩和了自己的語氣,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事實上,馮阿嫣並非不在意雙魂症這件事,但出於某種顧慮,她並不能徹底地放心趙寒涇這個人。
雖然種種跡象表明,他並非“鴆羽”的幫眾,也並非南魏的探子,真的就只是進山來祭拜義父的一個郎中,但她總覺得,這人不是什麼普通的郎中。
真要說起來,雙魂症其實是種很罕見病症,所謂罕見,指的並非是發病之人罕見,而是許多鄉野村醫不明其理,將其當做失心瘋來診治——青蒿縣雖然富庶,終究是個不入流的小地方,趙寒涇又這麼年輕,他是從哪裏了解到這種病症,又是從哪裏學會了診治辦法的呢?
“能的,但是你不能諱疾忌醫啊,你得如實地和我講,到底是什麼事情刺激到你了,我才能對症下藥……”被折騰了一天,趙寒涇感覺得自己的胃都緊張到有點發抽,“而且!治好之後!你保證!你不殺我滅口!”
馮阿嫣一邊解開他手上的繩子,一邊給這位趙郎中畫了下一張大餅:“倘若你當真能治好,為了保密,我會把你送到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安排人保護你。你想要漂亮女人也可以,你想要錢也可以,只要你能治得好,什麼都好說。”
倘若你真的只是個郎中的話。
確保自己不會有生命危險,趙郎中的膽子頃刻便肥了起來。她許諾他女人和錢,他反而有點不高興,覺得自己被看作了下三濫的江湖混子,義正辭嚴地說道:“女人和錢就算了,我只是想驗證下我師父記錄過的東西,僅此而已。麻煩你可別把我當成那伙腦子裏只有精蟲的行貨行不?我也是認認真真在行醫的人,就算我只是個縣城裏小破醫館的郎中,就算我怕疼怕挨打,我慫我沒骨氣,那我也是有醫德可講的!”
“你師父?”她忽然發現,這個小郎中比她所揣測的更有意思。
趙寒涇哼了一聲,氣鼓鼓地把自己窩成一團,囫圇個蒙進了被子裏。
不知道為什麼,被馮阿嫣看扁,令他覺得非常不爽,這種情緒甚至一度超越了理智,讓他敢於瞪着眼睛反駁這個可以用武力把他碾碎成渣的女人。然而在把自己蒙進被子裏的下一息,趙寒涇的理智回籠,這使得他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再度做出了蠢事。
假如對方氣量很小的話——目前看來確乎如此——她有很多種辦法,能夠在保證他不喪命的前提下,狠狠把他折磨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