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山雨歇 · 四)
儘管她的確有聽說過,但馮阿嫣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真的有人會因為緊張,自己把自己給嚇到胃痛。
啊唷,這可就有點難辦了。
她捉着趙寒涇的手腕,懷着一種“活不久的話乾脆給他個痛快好了”的心理,去診他的脈搏;這脈象和他的人一樣,又細又軟,濡滯里透着一股子虛:“你這胃痛多久了,平時都沒好好吃飯么,你今天都吃了什麼?奇怪,看你頗有些家資的模樣,都能給驢喂黃豆,不能夠自己吃不上飯吧?”
“差不多……快一年了。”趙寒涇慘白着一張臉,眼睛半眯不眯的,另一隻手死死摁進了自己的上腹,咬着牙含含混混地答道,“我今兒早上出來的時候,在飯攤上吃了碗餛飩……然後就是你煮的一碗潤喉發散的葯湯……也不是什麼時候都痛的啊,可能、可能上午淋雨的時候,受了點涼?”
馮阿嫣到底忍住了自己想要罵娘的衝動:“得,一天了,你就只喝了兩碗水?就你這老牛拉破車的糟爛架勢,沒等治好我,你自己先散架子了吧?”
“是我自己只想喝兩碗水的么,還不是因為……”趙寒涇悲憤地控訴着,結果說著說著又慫了。或許是情緒激動的問題,他胃裏越發抽搐地厲害,腦門兒上豆大的汗珠子滾下來,眼角也不可控制地帶上了些水光。
“好好好,我的錯我的錯,你先躺着。”馮阿嫣把他那隻胳膊塞回被窩,叉着腰,趿拉着還沒幹透的鞋,略有些煩躁地在屋裏轉了兩圈;按理說呢,現在針灸是最快的,但她找不到艾絨不說,這小郎中可也忒慫了點兒,一看見針,估摸着又要嚇得厥過去,只能是先煮些熱乎東西給他吃下去,看看怎麼樣,“所以你行李裏面就那點吃的?”
她壓根兒就沒想過,小郎中這麼慫,全是因為自己太凶。
趙寒涇胃裏抽得難受,又被折騰了一天,心裏憋着股氣,抱着枕頭委屈地指責她不講道理,賭氣喊道:“我就只帶了夠自己吃的啊,我怎麼知道我路上會撿個大活人回來!帶的少你要凶我,帶的多你又要懷疑我沒存好心,你還不如直接就掐死我算了,一了百了!”
“……”馮阿嫣無言以對,且有點心虛,只好尷尬地假咳了兩聲,把水壺坐到茶爐上去,蹲下來翻檢着筐里的那堆鹹魚臘魚風乾魚,突然感受到了深切的絕望。
她為什麼非要和這些魚乾兒過不去呢。
騰地一下站起來,女人大步走向趙寒涇。後者虛弱地趴在被窩裏,眼睜睜地看着馮阿嫣走過來薅住他后衣領子,還以為她惱羞成怒、要給他個“一了百了”,腿肚子都開始轉筋。可求饒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但見她揉了揉他後頸,說道:“我出去弄點兒吃的,水開之前我就回來,你擱屋裏好生躺着,再睡一覺也行。”
趙郎中有點慌。
既然有人在截殺馮阿嫣,她這麼厲害的傢伙還中了招,那就說明現在的涇南山並不安全。雖說這個女人揍他很疼,可這黑燈瞎火的,真要被一個人丟在茅屋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蒙面歹人闖進來,亂刀砍殺了他。
一想到這兒,趙寒涇又開始渾身發冷。他忍不住扯住了她的袖子,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都是在抖的:“這荒山野嶺的,你上哪兒弄吃的去?”
馮阿嫣笑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弄不到就宰了你,雖說沒幾兩肉,好歹也能塞牙縫。”
他到底沒好意思說他一個人待在這兒害怕,只好悻悻地鬆開她袖子:“那,你可得回來啊,早點回來!”
自己的外袍破了沒法兒穿了,馮阿嫣再一次翻了趙寒涇的行李,翻出來件深色兒的長衫,於是套到自己身上,抻着革帶往腰裏一殺。她身量比趙寒涇矮一截,衣擺直長得拖到地上,原本馮阿嫣想拔出刀來割掉多餘的料子;然而一想到這是炕上那位的衣裳,她生怕他又胡思亂想,只好把前襟兒後背的衣料都往革帶上頭拽,也不顧衣領肥蕩蕩地直往兩邊垮,撈起長刀,揭開張在門口的油布,抬腳就往外走。
她這一套行動頗為迅速,前後也就幾句話的功夫。趙寒涇就趴在一邊,看她利落地出了門,連個樣子都不做一做,心說走就走,我才不怕呢,哼的一聲翻過身,把臉沖牆躺着。趙郎中躺了一會兒,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了,沒有月光,風帶着寒氣穿過周圍的樹林,穿過那些樹葉掉了一半的老枝,吹出綿延不絕的尖嘯。
他聽着外面女妖哭嚎似的嗚嗚聲,便有些躺不住了,藉著烏雲縫兒透出來的一絲月光,爬起來摸索着到茅房去放了個水,竟也沒摔到。結果回來一躺下,又開始翻來覆去地烙餅。這時候銅水壺裏開始不消停,哐當咣當地響起來,愈發擾得他心煩。
水怎麼還沒開。
就在這時候,一道黑影急速地略進屋中,一隻冰涼的手把小郎中的驚呼捂回了嗓子眼裏:“噓,別出聲,幫我個忙。”
這聲口,是馮阿嫣?
還沒等趙寒涇反應過來,馮阿嫣一腳踹開炕后被油紙糊牢的木格窗扇,把自己的襆頭扯下來丟在窗外,而後悄無聲息的躍上了房梁。四、五名男子穿着黑衣短打,明火執仗地衝進這間茅屋,卻不見目標,只見炕后的窗戶洞開着,風呼呼往裏灌;炕上卧着個瘦弱的年輕男子,只穿着單薄的中衣,兩手撐着坐起身,正一臉驚懼地望着他們。
領頭的男子衝著窗戶一點頭,立刻有兩個人拿着火把出門繞到屋後去檢查。小頭目看見一旁地上堆着的破袍子,又看見炕上的另一套鋪蓋,大步走過去,揪着那個年輕人頭髮,強迫他跪着仰起頭,一柄短劍抵上那截細瘦的頸子:“他往哪兒去了,你認識他?”
“我我我不知道!”可憐趙郎中被嚇得不輕,頭皮又疼,他本能地去掰對方拿刀的手,竟似鑄鐵般撼動不得,連手指也被劃開了條口子,“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那把短刀往他皮肉里一壓,一線細細的血隨即流了下來:“不說實話,老子就點了你這破屋子,把你活活燒死在裏頭。”
他所沒注意的是,趙寒涇偷偷鬆開被划傷的只手,蘸着手指上流出來的血,就要往牆面上划——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無聲的影子從房樑上一躍而下,直接擰斷了一個黑衣人的頸骨,回手一刀斬下另一名歹徒的頭顱,再將那兩束還未來得及落地的火把踹出屋外。趙郎中眼見得一股溫暖的液體從斷茬噴出來,手指一僵,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牆面上那團線條詭異的紅色軌跡戛然而止,末端歪扭地斜劈出一道長長的筆畫,生生破壞掉了整個結構。
那小頭目聽得身後聲響,棄了手裏這個慫蛋,轉身揮劍迎戰馮阿嫣,卻未曾提防那慫蛋突然鼓起勇氣,一枕頭砸到他背上,小頭目身子一偏,長刀從他心口穿胸而過。
而她穩穩噹噹地接住了小頭目手中落下的火把。
——恰在此時,嗶嗶駁駁,銅壺裏的水沸騰起來,壺蓋被蒸汽打得劈啪作響。
鐵鏽味兒的液體噴了趙寒涇一身,他強耐着擂鼓似的心跳,手上蘸滿那玩意兒,順勢扶了下牆,一個血掌印徹底遮掩掉了他之前劃下的痕迹。
這樣的話,馮阿嫣就不會發現了吧?
“我們撿到了他的襆頭,他可能是從窗戶逃走了,這屋子後頭還有個小瀑布,但是並找到沒有其它——啊——”寒光驟然閃過,一個面嫩的“獵手”眼看着同伴從頸間跌下的頭顱,還沒來得及舉刀,便被“獵物”一刀柄給敲昏了過去。
馮阿嫣將火把丟到屋外,地面成窪的積水立刻撲熄了火焰。她扯了一根麻繩,把那“舌頭”結結實實地捆了吊在房樑上,翻出來油燈點了,這才發現,小趙郎中在炕上,一頭一臉的血,瞪大了雙眼,渾身都在痙攣。
得嘞,麻煩了。
反殺一時爽,善後火葬場。姓馮的一邊兌了溫水,急吼吼的給趙郎中擦臉洗頭換衣裳裹傷口,一邊感嘆這才是真正的良民啊,就他娘的跟只小羊羔似的。趙寒涇可能是真的嚇得有點傻,也不胡亂掙扎,任由她擺佈;馮阿嫣又是有一把子氣力的人,把這小羊羔抱來搬去的不在話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平日裏抗人跟抗麻袋似的,這會兒碰上這麼個不能下重手的,倒有些無所適從了。
沾了血的被褥被撤換掉,另一套鋪蓋挪給了趙寒涇。還在滴水的頭髮裹上了干手巾,他靠着牆坐着,手裏捧着一隻空碗——那碗裏原先盛的是加了勺黃糖的熱水,馮阿嫣哄着他喝下去的;她已經刮掉了牆上地面上所有浸了血的泥土,統統鏟進了灶坑,正扯着塊油布釘窗戶,如果刨去門外擺着四具屍體、房樑上還吊著個活人,這場面真是詭異的協調。
用最快的速度做完善後工作,馮阿嫣跳到房樑上摸下個東西,倒提着那物事的兩隻腳,拎給小羊羔看:“瞧瞧,還吃得下去么?”
趙寒涇看見那隻肥嘟嘟的草兔,原本有點渙散的瞳仁都亮了起來,拼了命地點着頭。
很好,還有心思吃肉,比她第一次見血的時候強多了。她懷着滿腔莫名的欣慰,東摸摸西摸摸,好歹翻出來個砂鍋能用。於是從米罐里抓了幾把米,淘洗乾淨添水煮粥,再把那兔子拿到屋外剝洗乾淨,拿回來剁成小塊丟進粥鍋。
“那個……我帶了包香菇的,怕返潮我就和點心一起包到油布里了。”小郎中吞着口水,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要不要也煮進去?”
“可以可以。”馮阿嫣從善如流地翻出來那包干蘑菇,掰了幾朵洗乾淨也丟進粥鍋;方才小趙郎中那一枕頭可幫了她大忙,只要他不突然腦子一抽想搞點什麼事情,她是很樂意多給他幾個甜棗兒的,“我燒飯很差勁的,但肯定是能燒熟,你今兒先湊合吃一口吧。”
等吃飽了,還有正事兒得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