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山雨歇 · 二)
?她不動聲色地坐在炕沿兒上,看他跟個成了精的冬瓜似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十分熱鬧,那一臉的錯愕絕對不似作偽,便一手穩穩端着碗,另一隻手單手去解他腕上的繩子:“任由你繼續穿着濕衣服的話,你會病倒,所以我就打了缸水,幫你擦了身子換了衣服——因為無法確定你到底是什麼人,便只好先捆着你了,抱歉。”
趙寒涇揉着自己紅腫的手腕,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碗,總覺得比起眼前這位,自己才合該是個柔弱的少女。他只好安慰自己,術業有專攻,畢竟作為一個郎中來說,自己還是很有些建樹的。
碗裏是熱乎乎的葯湯,湯底清澈,有點兒發甜,他嘗試着喝了一口,嗓子裏竟然舒服了不少。
都不問問是什麼,就敢喝么?女人見他眼睛發亮地看過來,莫名有了些解釋的耐心,道:“我看你行李裏面帶着些常見的藥材,料想你醒來時喉嚨可能會痛,喝薑湯的話,恐怕不是很舒服,就揀些甘草、白菊、陳皮之類的,又在屋后摘了些銀丹草,煮了湯。”
這居然是……同行么?
趙郎中砸吧着喝光了那碗湯,銀丹草辛涼,發汗疏風,的確用的很好。
但不知道為什麼,雖說這位姑娘乍一瞧起來,眉目清正,着實不像是什麼壞人;但他看她的時候,心底會隱隱有些發毛,后脊樑也涼得很。或許是出於年幼時所學技藝的緣故,趙寒涇的直覺一向都很准,什麼人要是能讓他越相處越覺得坐立不安,那就一定不是什麼好應付的善茬子。
……那自己還傻了吧唧的就把湯給喝了。
“你……您……您是?”趙郎中斟酌着詞句,決定先和她談談,沒準兒談着談着這位大佬就自己離開了呢。然而他再怎麼故作鎮定,他的身子還是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這個小動作,直接暴露了他內心的狗慫。
那女人接過他喝空的碗,略略思索了一下,像是在考慮該和他說多少、怎麼和他說:“我叫馮煙,炊煙的煙。路過涇南山,因為被仇家追殺,受傷墜崖。”說完,馮煙像是等着他禮尚往來一般,一雙招子黑沉沉的,就這麼沉默地望着他。
迫於壓力,縱然萬般不願,趙寒涇也只好硬着頭皮開了口:“啊,我姓趙,家住在桃薪縣,是個郎中。我是去走親戚,結果才出門半個時辰,就趕上下大雨,走了兩刻多的功夫,雨太大冰雹太厲害,實在走不下去了,到路邊躲雨,看你掛在樹上,然後我在附近找到這間荒廢的破茅屋……”
“你說謊。”她沉靜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愣住了。
馮煙端着碗,臉上絲毫沒有戳破他謊言的得意,也沒甚被欺瞞的憤怒,以一種平靜過度的語氣陳述道:“我墜崖的地方,在這間茅屋的東北方向,而桃薪縣在涇南山的西南方向,涇南山裡似乎沒有需要繞路的地貌吧?你從家出發半個時辰后開始下雨,到我跌下來的地方是兩刻左右,以這種驢車的速度,東北方向,五刻的車程——你家住在青蒿縣,而且還是在縣城裏面。”
趙寒涇憋了半晌的冷汗,此刻終於流了下來。
“你的行李裏面有香燭紙錢,還有一些糕點熟食,都精心地用小塊油布包裹了起來,走親戚可以帶特產的吃食做土儀,但不需要帶香燭吧?這種草廬,按照本朝風俗,一般都是結在墳墓附近的。不年不節,你帶着香火貢品進山,因為最近是某個人忌日?這屋子的確很久沒住過人了,但你的驢喂得很好,一間‘荒廢’的屋子,驢棚里備下的草料卻並未腐爛——恐怕是有人時常過來檢查並更換。”
直到此時,馮煙的面孔上,還保持着一種十分從容而冷淡的禮貌:“我有很多種能讓你說實話的辦法,但我暫時還不太想對我的救命恩人作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了解了么?”
“……”他只覺得小腿肚子都在發軟,不敢不答話,聲音都開始打顫,“了、了解了……”
其實,越是囂張咆哮式的威脅,越是雷聲大雨點兒小,多半色厲內荏,實際上做不得數的;怕就怕這種客客氣氣,一邊用一種和你商量的口吻,一邊拿刀逼得你只能乖乖聽話。
憋屈得喉頭髮苦,趙寒涇不禁暗地裏埋怨自己這個手賤啊,當時怎麼就不能裝沒看見,低着頭趕緊走人呢?
馮煙見他很識時務,便也沒繼續恐嚇他:“你叫什麼,家住何處,作甚營生,為何進山。”
“我叫趙寒涇,寒涼的寒,涇江的涇,家裏頭確實是開醫館的,這個我沒騙你……住在青蒿縣澤化坊,是因為我爹的忌日快到了,這才進山祭拜的。”趙郎中見對方完全一副審問的架勢,不敢再編瞎話,只得老老實實地和盤托出。
“你父親?”馮煙的眼皮突然一跳。
“嗯,對,他、他過世快一年了。”對方的氣息莫名地柔和起來,那種壓迫感也收斂了回去,這讓小郎中覺得舒服了很多。雖然有些好奇,但他絕不敢細究其中的緣由。
與馮煙這種人接觸,知道的越多,就死得越早。
而馮煙又像是拉家常一般,閑閑地問了許多雜七雜八的事情;他不敢不說,怕被打,又不敢瞎說,怕識破了被暴打,只得打起精神小心應對。
外面淅淅瀝瀝又下起雨,夾着幾聲發悶的雷;風從門外呼呼地透進來,連帶着潲雨。趙寒涇只穿了兩層單衫,方才又淋過雨,此刻便覺得有些冷。他覷了眼馮煙,似乎是因為失血略多,對方臉色也不甚好看,白里摻滿蠟黃,卻像是半分都不覺得冷的樣子。
支使馮煙去關門,顯然自己是沒這個膽量的;而自己主動去關門的話,他又不敢挪窩,生怕遭了對方的懷疑,惹得她要對他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天可見憐,從被她戳穿直到現在,他都沒敢挪換個姿勢,一條腿折起來壓在屁股底下,都快坐麻了。
“那個……”趙郎中不得不鼓起勇氣,用一種近似於寒暄的語氣試探道,“你有沒有覺得,雨下得有點、阿嚏——冷。”他兩手捂着臉,連打了四五個噴嚏,整個人都覺得有點兒不好了。或許以馮煙先前過的那一種富貴日子,很難會見到他這般的人,趙寒涇覺得,她看他的眼神都和方才的有些不一樣。
“啊,是有些冷。”馮煙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她又瞧了他一眼,總算攏上了令趙郎中無比在意的衣襟兒,起身走到屋子另一頭,從落在牆角處的矮櫃裏面拎出來一條被子,抖摟開了,包元宵似的把趙寒涇整個都裹了進去,就留下個小腦瓜子露在外面。
小郎中:“……”
這可比他更像是屋主呢。
他蜷在被子裏,偷偷伸開自己麻掉的腿,看到對方真箇走過去,把門給掩上了;那扇破破爛爛的木板門擋不住雨,她轉了一圈,從柴堆里挑了四根比較結實的樹枝,又扯了塊油布,攤開四角,徒手用短樹枝給釘到了門上。
這番江湖高手一般的操作,直驚得趙寒涇目瞪口呆。
如果能徒手把樹枝摁進牆裏的話……趙郎中吞了吞口水,牆可比他結實多了。
雖然這麼一來,他更害怕馮煙了,但作為一個郎中,卻要被傷患給照顧,趙寒涇還是有點過意不去,縮着頸子問道:“你傷口真的不打緊么?要不,你歇會兒?”
“怎麼歇?”江湖高手明知故問道。
“就、你再拿個褥子唄……”為表誠意,儘管這盤炕上再躺倆人都綽綽有餘,趙郎中還是往牆邊挪了挪。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盡量想要和馮煙打好關係的,對方只要能稍微顧及到他一點點,那他就能過的很舒服了。
馮煙從容地搬起了趙寒涇的石頭,真誠地去砸他的腳:“不是你自己說的,男女授受不親么?你未曾娶親,我可得為了你的名節考慮啊。”
“……”這要不是他確實打不過對方,他真的就一巴掌糊上去了。
話雖這麼說,但是馮煙還是又翻出來套被褥;矮櫃裏居然還有兩隻枕頭,於是也一併拿出來,拍了灰,並把其中一個遞給了趙寒涇。
抱着枕頭趴在被窩裏,身上漸漸暖和起來,趙郎中就有點犯困。今兒這一天過的大起大落的,弄得他心累,還沒到中午,他就想睡午覺了。但看見這枕頭,趙寒涇還是有些感慨:“從前呢,我爹……他其實不是我親爹,是我義父,然後呢,他還活着的時候,每年都帶我過來住一個月,陪我義母說說話。但是我沒見過我義母,她走的很早……我爹說他不想續弦了,再娶多少個老婆都不是從前的那個,然後他就收養了我。”
“他們感情一定很好。”她冷淡地附和道。
但他其實能聽得出來,這聲附和,可能是馮煙今天對他說的唯一的一句真情實感的真話。趙寒涇扭過頭,隔着炕桌看她宛如即將下葬一般的躺姿,突然愈發對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感到好奇。他稍微思考了下,覺得自己的問題並不過分,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了出來:“你也很期待一生一世一雙人這種東西么?”
好像姑娘家都有這種小心愿似的?這麼看來,其實馮煙倒還不算那麼不尋常。
但馮煙並沒有回答他。
她睡著了。
果然,就算表現的再強悍,她現在也是個需要休息的傷患。趙寒涇在被子裏蜷了蜷,他其實沒指望對方回答他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點失落。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黏,外面的雨大了起來,雨點兒打在樹葉上,聲音又有些催眠。
哪怕要死,也得先睡飽了再說。
小郎中這麼想着,乾脆放縱自己陷入了沉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