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大雨的夜裏
清晨天蒙蒙亮,旭日將升,伴隨着鳥雀呼晴,萬物復蘇,程思雨從夢中醒來,感覺腦袋有點昏昏沉沉,嘴巴發熱,喉嚨乾燥得小聲地咳嗽了幾下。昨晚的那個夢起初很美很幸福也很不真實,她夢見時光倒流到小的時候,美麗的母親與影影綽綽看不清臉孔的父親溫柔關切地牽着她的小手帶她到遊樂園遊玩,一起坐旋轉木馬與摩天輪,她望見爸爸媽媽眉歡眼笑,對她輕言細語,媽媽時而拿着手帕擦拭她臉上因為鬧騰玩耍所流的汗水,爸爸舉着她騎在自己的肩膀上玩騎馬馬,父母間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一家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不知何時母親的面孔瞬間猙獰扭曲,對着她凄涼慘笑,父親的臉孔也變得模糊渺茫,離她越來越遠直至煙消雲散,程思雨大驚失色,哭着掙脫了母親顫抖的手追着爸爸哭叫,大喊着“爸爸你不要我了嗎!爸爸你不要走!”直到夢醒了她才發現枕頭濕了一片,心裏都是涼的。
程思雨照例與團隊成員跟隨張總到來到會議室開會,繼續昨天未完成的洽談事宜,中途遇到了一個術語的問題程思雨停頓一下,思索半刻後腦子一個靈光就立馬把重點轉述得如同行雲流水、準確無誤,客戶對她投來滿意的目光。只是會議結束過後,出乎她的意料,完美主義的張總喊她留了下來,她知道自己要遭殃了,張總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怒目圓睜地斥罵她在會議上的停頓,把她在會上的表現說的一文不值,聲音大得讓留在會議室里的整個團隊成員目光由原本的看熱鬧轉為驚異再轉為同情。
或許是人總得在打擊中崛起的思想影響着程思雨,她並沒有心灰意冷,垂頭喪氣,她想起沈凌風說過讓她不懂就請教杜逸凡的話語,立刻就拿出手機撥打了杜逸凡的號碼,即使她心知肚明,她不應該打這通電話,但猶豫過後最終還是按下了撥通鍵。如她所料,杜逸凡約她在上海的一間幽靜咖啡館交談,程思雨把早已整理好的文件資料整齊地鋪排在餐桌上,等到杜逸凡前來,他們就爭分奪秒地開始就文件討論與分析,完全沒有因為昨晚的事情而產生隔閡,兩人默契地對那晚的一切絕口不提,彷彿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彷彿昨晚只是程思雨酒醉之下的神志不清的臆想,令她隱隱懷疑杜逸凡是裝作忘記了還是真的什麼都忘了。杜逸凡確實如凌風所說,是個極其富有耐心的好導師,認真負責,專心致志,對程思雨所提出的問題一字不漏的都記錄下來,又同一個問題舉一反三地對程思雨分析鞏固,把自己歷經商場多年的經驗與心得分享給她,也教導着一些在職場上必須懂得的人情世故與工作技巧,他在滔滔不絕的言語中表現出來的才能與敬業,都讓程思雨感到敬佩、受益匪淺,更是無可避免地加深了他在她心目中一貫留下的好印象。
隨後的工作程思雨確實把理論運用到實踐當中,她秉承了杜逸凡的教導,翌日跟隨張總帶領客戶參觀公司在上海的分廠以及周邊的環境,也是為了增加外國客戶們對公司的信心,從而達到生意成交的目的。上海的天氣變幻莫測,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是晨早的風和日麗與天朗氣清,剎那就轉為天上的烏雲遍佈,猝不及防地下起了牛毛細雨。程思雨暈暈沉沉,心想着自己可能是感冒了,強忍着身體的不適和精神的疲倦,又不自控的哈赤一聲。大家一致面不改色,並沒有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細雨動容,繼續朝着前方步履安詳,紛紛發揮着自己的敬業本色,只是雨越下越大,斜風細雨漸漸變得濃密,大家不由自主地步履如飛,直到經過了一間便利店,程思雨不顧身體自告奮勇淋着雨飛奔進去掏腰包買了好幾把雨傘,繼而遞給張總與客戶還有同事們,她想起了杜逸凡昨天對她所說的話,要立身於職場並且站穩腳跟就必須懂得看人臉色,懂得時務,總的來說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得摸清自己老闆的性子,弄清楚他的喜好與需要再對症下藥,根據幾天的相處程思雨就察覺到張總是個特別看重員工對人際關係的處理和頭腦機靈的人,她立刻走到客戶身旁主動幫她舉起了雨傘,熱心地微笑表示願意為她工作與服務,張總望着她會心一笑,罕有地投來一個滿意的目光。不過得到老闆的認可總是得付出一些細微的代價,就在她發現自己頭髮被覆蓋的雨珠濕透的同時,後背的衣衫漸漸被雨瓢潑得濕了一大片,貼着肉體也感到涼颼颼的,這無疑會加重她這幾天在上海由於水土不服所潛在的感冒病毒,想到這點,程思雨就好像心理暗示般地忍不住地又捂住嘴巴小聲咳嗽起來。
這一天工作終於結束了。雨依然越下越大,滂沱大雨,她撐着雨傘下了計程車后就拖着沉甸甸的步伐與腦袋跑到了酒店門口,眼一瞥隔壁不遠處有一間幸福藥房,二話不說進裏頭買了一盒感冒藥與退燒丸以備不時之需。一回到酒店后她連忙脫下身上半干半濕的衣服,洗了個熱水澡,連頭髮都還沒有徹底吹乾就就筋疲力盡地倒進了被窩裏昏昏入睡,直至晚上九點鐘她又因為咳嗽醒了,恍恍惚惚間摸了一下臉部與額頭,只覺得說不出的滾燙,胃裏彷彿有重重熱浪在翻湧,難受極了,想來自己還沒有吃飯,卻也沒有一絲胃口,就打開了自己剛買的退燒藥和感冒藥吃下,又躺在床上繼續歇息等候入眠,但翻來覆去輾轉反側還是難以入睡,一種乾嘔的感覺湧上喉嚨,她下床衝去廁所里扣着喉想要把裏面翻滾的東西吐出來,也只是徒勞,只好繼續坐在床上閉着眼睛小憩,頭暈腦脹,四肢無力。
過了半個小時,手機的鈴聲響起,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床頭柜上放置的手機機械性地按下接聽鍵疲憊地說了聲:“喂。”其實在心底里非常希望此刻能聽到沈凌風磁性低沉的聲音。
電話那頭沉默了。
“喂,是誰呢?”程思雨有點疲乏又心急的問。
“是我,思雨。”電話那頭響起了杜逸凡淡然的聲音。程思雨感到有點失望,又倏然有點驚奇。
“啊,逸凡,有什麼事呢。”她說著,聲音有點虛弱。
“現在雨比較大,你呆在酒店不要到處跑,不然淋雨了會生病。”杜逸凡停頓了一下,又關切地叮囑道。
程思雨這才看了一眼窗戶外那密密集集的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崩”的一聲在浩瀚無垠的夜空中兇猛地劈了一道凜冽的閃電,她抖擻了一下,聲音顫抖地說:“我睡到現在都不知道外面下這麼大的雨,怪嚇人的。”,說完又咳嗽起來。
杜逸凡聽出了程思雨聲音的不妥,有些擔憂地問:“你怎麼了,聽着不太對勁,是生病了嗎?”
他的問候與關愛在此刻病怏怏的程思雨心裏無疑是一把溫暖的爐火,她有點感動甚至是訴苦地說:“今天外出工作的時候淋了點雨,加上本來就有點感冒,現在估計是發燒了,本來還想着老闆說明天下午才有活動明早就可以起床晚一點,就打算先回酒店睡一覺等醒了再吃飯的,但是現在雨下得這麼大,連胃口都沒有,也只能呆在酒店等雨停了。”
“你發燒了嗎?上醫院沒有?”杜逸凡聲音帶點急切,緊張地問。
“沒上醫院呢,吃了點退燒丸,但是好像也沒點起色。”程思雨囁嚅着說。
“你飯沒有吃,發燒也不上醫院,你這不是胡鬧嗎!”杜逸凡的聲音聽着有點生氣了,他覺得自己要被她氣死。
“沒關係的,我不餓,真的,去醫院太麻煩了,我第一次來上海又不認識路挺不方便的,再說發燒吃了退燒丸再躺會就沒事了,這需要時間,小時候我發燒我媽媽也不理我的,都是吃個藥丸出身汗就自然康復的,還能長高呢。”程思雨原本只是想找一個人訴說一下自己的疲憊和辛苦,沒料想到杜逸凡竟會有這麼大的反應,連忙故作輕鬆甚至是用詼諧的語氣說。
“你必須上醫院,我現在過來接你。”杜逸凡嚴肅地,命令地說,強硬得與他平常一派的形象
程思雨看着窗外的天色陰暗,電閃雷鳴,一件不知名的被疾風颳走的衣裳飛快地略過窗邊,她連忙拒絕地說:“不用了,現在雨大的很,而且還刮著颱風了,你現在過來很不安全,我沒事的,等雨停了我就去醫院。”
“你房號多少,我上來接你。”杜逸凡不容違背地詢問道。
“523。”程思雨見不可推搪,無可奈何地回答道,但還是覺得內心過意不去,勸說:“逸凡,你現在開車真的危險,我覺得...”電話另一邊沒等她說完陡然掛了,只剩下“嘟嘟嘟”連綿不斷的聲響。
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杜逸凡在蒙蒙大雨里風馳電掣般地駕駛着車子,刻不容緩地幾近是狂奔着衝上程思雨的房間,才看見她早已經着裝整齊地站在房門等着他,亭亭玉立,美麗依然,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你怎麼不在房裏等我,你已經生病了,站在外面着涼了不更是雪上加霜嗎?”杜逸凡脫口而出,臉上寫滿了責備與擔心。
程思雨有些被他的反常表現搞懵了,怔了一下,小聲地說:“現在是春天不是冬天了,站在門口也不會很冷的,況且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們孤單寡女共處一室畢竟不太好。”說完這一句的時候程思雨尷尬地低下了頭,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抹緋紅。
是的,他差一點就忘記了,她是他的好兄弟的女朋友,該有的界限還是得穩守,他恢復平靜若無其事地帶她下樓,一路上都往她的方向撐傘,以至於左邊衣服肩膀位置濕了一大片也沒有發覺。
來到醫院后,杜逸凡幫她掛了號,扶着她坐在位置上等候就診,也不知怎的今晚掛急診的人特別多,這讓杜逸凡心急如焚,即使他依然沉靜地坐在位子上,但程思雨還是能留意到杜逸凡急切的眼神和緊繃的臉孔,這讓她她忽然想起了皇帝不急太監急這句話,明明生病難受的是她,但杜逸凡比她還要緊張,還要心疼。
杜逸凡像個大哥哥般把她嘴巴里的探熱針拿出來,仔細一看,眉頭緊蹙,憋着氣,手插着褲袋嗔怪說:“都已經三十九度了,你怎麼還想着不去醫院。”
“對不起,我知道我讓你擔心了,是我麻煩你了。”程思雨一時無言以對,,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燒得這般嚴重。
看見程思雨委屈的模樣,他的心立馬軟下來了,想必是自己的語氣太重了,語氣明顯軟下來微笑說:“我不是要怪你,只是想讓你往後得注意自己的身體。你還沒吃飯吧?我下去幫你買個面,你發燒了不能吃飯。”
“我不餓,太大雨了,你別去了我怕你着涼。”她擔心地站起身子說。
“我是男人,我不怕。你是女人,得讓人心疼,讓人保護。”他回過頭說這句話的時候面帶溫柔沉着的微笑,隨即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大有一種大義凜然把生死置之地度外的高姿態,很容易令人有種錯覺這是戰爭時代為國家抗戰奮鬥的英雄軍人,正準備投身進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當中。
但就是這樣的場面,就是那樣看起來凜然的姿態,莫名地令程思雨的心裏濕潤了,它們悄無聲息地在她心裏面一個看起來並不起眼的角落的位置種下了一朵小小的花。
杜逸凡撐着雨傘跑到馬路對面的面鋪里,正趕上老闆收拾東西準備打烊,他有點狼狽地、着急地說:“老闆,我要一碗瘦肉湯麵?”
“小夥子,真不巧,我家裏有點事得提前關門了,你明天再來吧。”老闆說。
杜逸凡幾乎是一支箭似的衝到老闆的面前握着老闆的手:“老闆,你接了我這單生意再打烊吧,我朋友就在醫院裏發著高燒很辛苦,她連晚飯都還沒吃,你再煮一碗面,你要多少錢我都願意給。”
老闆望着杜逸凡面露難色,一番推搪不成,猶豫再三,還是答應了杜逸凡的要求,但只收原本的價錢。
過了一會兒,杜逸凡冒着大雨,懷裏護着熱騰騰的面回醫院來了,程思雨詫異地看着狼狽不堪,頭髮凌亂的他,還來不及問怎麼回事,他就已經把面打開端在她的面前了,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碗麵條,眼泛淚光地看着他,聲音抖擻地、感激地說:“你對我真好。”
“你是我的朋友,對你好是應該的。”杜逸凡假裝客套地回應着,催促她趕緊把面給吃了。
她手捧着面,湊過鼻子聞了一聞,這熟悉的面香味道令她瞬間感到心曠神怡,但同一時刻伴隨着這種嗅覺的舒適的竟然是一陣湧上胃部的噁心,她被頭暈目眩的感覺籠罩着,只感到天旋地轉似地搖晃,剎時雙手無力,緊接着被經過的行人撞了一下,整碗面掉落灑了一地,她顧不上其他當即衝進廁所里嘔吐,以至於完全沒有理會那個經過的行人口中所說的道歉的話,杜逸凡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擔心地往廁所的方向望去,同時也筒子河了清潔工人清理那碗他好不容易爭取回來的來之不易的灑落在地的麵條。
等到程思雨走出廁所的時候,杜逸凡問她怎麼了,她不好意思地回答着:“在酒店的時候就一直想吐,剛不知怎的一聞到面香味反而更加想吐,立刻就把憋在胃裏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反而舒暢多了。只是,那碗就這麼沒有了,很抱歉。”
“沒關係,你坐在這裏等我。”杜逸凡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你要去哪?”程思雨問。
“我再出去買面給你,附近唯一的一間也已經打烊了,我得開車出去。”杜逸凡說。
“不需要,我沒胃口,我不要吃了,我已經夠麻煩你的了,現在外面還在下着大雨,電閃雷鳴,我怎麼好意思讓你出去,我剛才一聞到面就想吐了,我什麼都吃不下。”程思雨有點着急了,她實在不願意讓杜逸凡為她走進走出,只好以沒胃口作為借口,即使她在吐完之後反而感到更飢餓了。
誰料杜逸凡竟說:“你剛吐完應該喝點粥才舒暢的,我給你去買碗粥,晚飯沒吃肯定得吃點東西下肚。”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跑下樓梯。
“逸凡,逸凡。”程思雨在背後喊着他的名字,走到窗戶邊看着下方杜逸凡停放車輛的位置,她看見他的車子在飄風急雨中亮了又熄滅了,頃刻間又亮了,沒過一會又熄滅了,她疑惑不解地給杜逸凡打了一通電話,等對方接通說:“你的車子怎麼了。”
“我的車子打不着火了,可能進水了。”杜逸凡說。
“那就算了,你上來吧不要出去了。”程思雨說。
“你坐着等醫生,如果到你號了你就進去吊針,我打車出去買完粥立馬回來。”杜逸凡說完就掛了電話。
“逸凡..逸凡,你不要去了……”程思雨沒能完整地說完就聽到了電話里的嘟嘟聲。
她焦急地站在窗戶旁等候着。杜逸凡撐着傘頂着狂風往街上走去,兇猛的大風幾乎把雨傘吹的變形,隨後他乘上了一量計程車就往上海的食街駛去,買完瘦肉粥后就駛回去醫院門口,就在他捧着粥冒着雨跑回醫院大樓的時候,程思雨在樓上看見了,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不假思索地跑下樓梯,與正在跑上樓梯的杜逸凡碰個正着,她看着滿身濕漉漉的杜逸凡手裏捧着的那碗粥,心裏立刻就有想要哭出來的衝動,這個如此出類拔萃的男人,竟然為了不讓她餓肚子而奔赴在滂沱大雨的夜晚,狼狽不堪也只是為了一碗不值錢的面和清粥,只是為了不讓她餓着。杜逸凡看着她熱淚盈眶的樣子,突然有一把抱住她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只是抱住她的肩膀走回到位子上。
等到在醫院吊針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了,雨漸漸停了,這次程思雨沒有勸杜逸凡離開了,因為她知道,她再怎麼勸,他也不會離開。這時醫院的吊針室亮燈全都關了,只留下一盞柔和舒適的小燈,她望着睡在隔壁位置上的杜逸凡,濕淋淋的衣裳擺放在身旁,他的面容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十分疲憊,還有點憔悴,這讓她感到十分心疼,熱淚縱橫,獨自留下了無聲的淚水,她哭了,無聲地啜泣着,她哭,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沒有試過遇見一個對自己這麼好的人,她哭了,是因為她被這個難忘的夜晚觸動了,她不能忘記這個風狂雨驟、雷聲轟鳴的黑夜,她難以忘懷,永遠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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