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津

第八章 天津

?可是命運不由得她自己做主,五年前她已經為自己做過一回主了,這次怕是再也不能夠了。她連跪下來像懇求她舅媽那樣去求董湫的勇氣都沒有。畢竟她舅媽待她不好,她有千百個理由去恨,但是面對董湫,袁安淇是不敢恨的,她寧願董湫用雪茄煙把她兩人隔擋住,誰也不用去面對誰。

憂思恍惚間,她到第二天清晨才朦朧睡去。大概睡了兩三個小時,丫鬟就來敲門叫她梳洗,還送來一些精緻小盒裝的高檔化妝品。袁安淇本就生了張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紅的俏臉,丫鬟給她施了層薄薄的脂粉,更是光彩明麗,隱隱已經現出勾魂攝魄的美麗來。

梳洗畢她姨媽親自上樓來為她挑選衣服。董湫想着,既然梁沫生當真是看上她這個侄女兒了,肯定也是看上袁安淇身上這股子清塵脫俗的書卷氣,而不是舞廳戲園子隨便抓一把的香花脂粉氣。

董湫掃了一眼衣櫥,給她挑了一件鵝黃色簇着白色花邊的單旗袍,外面套一件藕色的小坎肩,頭髮上好歹放棄了平日裏的兩條辮子,挽成了如意雙髻,髻發里盤一條淺綠色的絲帶,末了又揀了條雨過天青的絲巾給她兜上。

把袁安淇收拾妥當了,白六奶奶自己套了身玫瑰紫的錦雲葛單旗袍,圍了條波西米亞的米白色披肩,風風火火地叫來自家的大紅色敞篷車,拉着外甥女出了門。

汽車一路飛馳,袁安淇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平時她都是和白舒銘坐的有篷的林肯,還能從容地隔着車窗打量外邊的街道,此刻坐上她姨媽招搖的紅色敞篷,只覺得街上無數雙行人的眼睛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一雙就是兩點雞皮疙瘩,至此,袁安淇整條手臂都不自禁地起起了雞皮疙瘩。

她姨媽董湫之前倒是自得其樂,看上去十分享受這些目光,也不管這些目光里包含的艷羨,嫉妒和微微的恨的味道。此刻卻歪着腦袋用手支着,望着外邊飛速移動的景色出神。

她真希望這車子能再快點,拉着她回到那年春天,軍火生意她可以不要了,舍掉一切跟着梁沫生做兩個亡命夫妻去,說不定現在她還能當個團長太太。

拉着外甥女逛了一整天,衣服也訂好了,首飾的款式樣子也挑好了,晚上董湫還特特地把她帶去華樂飯店,耐着性子親自教她如何吃西餐。

她這邊行事利落地收拾妥當,梁沫生那邊也把事情風風火火地處理完了,第三天早上,董湫便收回了那批軍火,並且拿到了梁沫生拍的電報,電報上簡潔明了的只有四個字:望速發貨!

一個星期之後的清晨,董湫終於把袁安淇送上了趕往天津的火車。這一個星期里,衣服首飾全都到齊了,她沒日沒夜地訓練袁安淇,教她跳舞,教她吸雪茄,教她一切上流社會應該學會的不成文的規矩禮儀。

姨甥倆咬牙拼了命地把這短短一星期榨得一秒不剩,末了,兩人都是筋疲力盡,董湫教得簡直要栽倒在地口翻白沫。

誰說生活善待過她?

把那些個死東西囫圇學下去,袁安淇頭暈腦脹地上了火車。她原本以為姨媽會親自帶她混跡交際圈子,卻不料短時間后就把她急急發配到了天津去。

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里,除了重慶就是北平,哪兒都沒去過,這趟出遠門,倒又教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咬着一口氣不放,大字不識一個的,孤身闖到北平來。

上了北平得了諸多好處,所以她對遠遊很有理由地充滿好感。火車“嗚嗚”地往前急躥,她的心被這廝叫聲扯得極細,好像音調再高一些,她的心就會隨之立馬斷裂開。

她姨媽只告訴她讓她好好陪着一位姓梁的先生,凡事服從他,回來之後說不定會送她到國外去見識見識。坐在包廂的沙發上,她冷不丁地渾身哆嗦了一下,這是一趟新奇刺激的旅行!

這邊梁沫生接到董湫拍來的電報,說是請他於正午十一時左右前往火車站驗貨。匆匆瞟了一眼電報,他只有派自己的副官去接袁安淇。

近日姓嚴的那邊似乎安分了許多,但一個近幾年在河北一帶發跡的姓顧的司令,竟然領兵北上,直打到距離閔縣不遠的寧縣來了。

他的師座在去年他把閔縣打下后就有幾分樂不思蜀,佔着幾塊小縣城耀武揚威地做起土皇帝來,現在聽了這麼個大兵壓境的消息,慌得馬上把手下人召去開會。整日整日地開,最後也不知到底在說些什麼。

梁沫生一聽到“開會”二字,只能想到他年邁的師座躬着個老腰,背着手在大廳踱來踱去,不甚煩躁。

袁安淇下了火車,馬上穿軍裝的人迎上來,把她請上了汽車。正襟危坐在車中,她不時拿眼瞟一下司機和前座的副官,兩人都穿了一身深藍的軍服,剃了個小寸頭,精神抖擻,雙手搭在膝上,把嘴巴抿成一條緊閉的細線。

“袁小姐,梁團今天開會去了,恐怕不能陪您吃午飯了。房間已經給您收拾出來了,現在就帶您回去。”

副官是個二十齣頭的結實小夥子,他原本估摸着接到的會是一個濃妝艷抹的成熟女郎,沒想到卻是個學生模樣的小姑娘,跟他家裏的妹妹差不多年紀。

“原來少爺團長好這口。”這是他見到袁安淇心裏的第一反應。

到了梁公館,卻是棟兩層樓的簡宜房子,白色牆面風吹雨淋,變得灰撲撲的,還比不上她和白舒銘住的小白樓。

這棟房子當初梁沫生是找來暫時棲居的,他時刻準備着撤離,然後往北一直打下去。但他沒料到他的師座就此停了步,賴在這裏大有預備安度晚年的光景。他嚇得不輕,但心裏仍希望明天會遷走往北平城裏轟,所以也就沒想過要換房子。

副官把她帶到卧房便退了出去,上來兩個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丫鬟。丫鬟在一旁為她整理箱子裏的衣服,袁安淇踱着步子打量房間。

樓外看來寒磣,屋內倒是裝潢得金碧輝煌。這是一件長方形的屋子,正面一個紅色絲絨高厚沙發,沙發下是玫瑰花的地毯,其軟如棉,雪白的花瓣把深紅沙發包裹起來。窗也是玫瑰花式的玻璃窗,雪白的帘子。靠牆一面擺了兩套紫檀細花的架格,放着鮮花瓷瓶一類。

床不是銅的,是白漆的架子床,掛了鵝黃的夏布,袁安淇坐在床上,發現對面的衣櫃有一面大立鏡,正好照出來她此時百無聊賴的如花面容。

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鏡中自己已經鼓脹的胸脯上。這是一件淺櫻紅的鏡面緞旗袍,她姨媽董湫非得讓裁縫把旗袍做得緊貼她的身段,她除了走路不自在,身心也不自在,總覺得路上的人都盯着她瞧,直走紅了一臉的路。

中午袁安淇正捧着飯碗認認真真地吃飯,忽聽樓下大門一開,站在她旁邊的副官立時說道:“梁團回來了!”

馬上抽腳上前迎接,嚇得袁安淇差點把飯碗摔在地毯上。強自鎮定情緒,她確定看到一個高長健碩的年輕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慌忙站了起來。

“梁團,袁小姐到了。”副官見梁沫生面色不善,輕言細語地說道。

梁沫生卻是繼續往前走,根本沒看縮在牆角,低垂着頭的袁安淇。大步邁上樓梯,他一口氣不停歇地對自己的副官說道:“姓顧的打到安縣來了,師座升了我做旅長,要我帶兵去打頭陣。”

副官一字一句聽得很認真,還沒來及說出“恭喜旅長”的話來,梁沫生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劈頭蓋臉地罵道:“狗娘養的!自己怕死讓我去打就算了,偏偏還只撥我五分之一的兵,剩下的全讓他扣在手裏護着自個兒!真是越老越怕死!”梁沫生一想起那張老臉,真願意一腳給他踢過去,讓那副老骨頭散了架才痛快。

副官垂着頭在旁邊恭敬聽着,等梁沫生一通牢騷發完,他才敢抬頭問道:“那旅長,現在咱們怎麼辦?”

“怎麼辦?能怎麼辦?硬着頭皮去打唄!老子盼着這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成日裏待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人都能憋瘋!”梁沫生最後啐了一口,“快去吃頓飽的,吃完了咱們就整兵出發!”

看着梁沫生雷厲風行地上樓去了,副官心裏有點不是滋味。當初發現自己跟的團長是個謙謙少爺,他還好樂了一陣,哪曉得現在活生生地給悶成丘八,脾氣說來就來,張口閉口都不忘問候人家爹娘。

“袁小姐,軍事緊急,我們旅長顧不上您,您自便吧。”副官這才想起立在一角的袁安淇,小姑娘正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臉求助地看着他。

得了這話,袁安淇也只好脆生生答聲“好”,丟下半碗沒吃完的飯便上樓回了屋子。把自己關在卧房裏,她豎著耳朵聽了半個下午的動靜,直到上樓下樓軍靴踢踏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徹底走遠,她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讓丫鬟給她搞點水來。她實在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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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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