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見

第九章 再見

?不一會兒,丫鬟從廚房拿了杯果汁回來。接過玻璃杯子,袁安淇仰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完全忘了她姨媽之前費心竭力教給她的規矩。喝完果汁,她覺得舒暢了許多,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她從箱子裏拿出一本雜誌,窩在紅色絨沙發上讀了起來。

就這麼混了幾日,她的雜誌讀完了,每天吃飽了飯也沒有其他事可做,趁主人不在時,她隨心所欲地在梁公館晃悠,像個飄忽自由的鬼,就這麼盯上了樓下客廳放着一個留聲機。

袁安淇隨意選了張唱片放起來,竟然是“咿咿呀呀”的京戲,她大驚之餘連換幾張,發現一抽屜的唱片全是戲曲。投降似的,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手托香腮,準備聽上一聽,沖一衝她連日裏寡淡無味的心情。

此值金秋的一個下午,梁沫生不眠不休地耗盡心力,終於把姓顧的人趕回了寧縣,雖然沒有把他們徹底驅逐出天津,但總算目前能睡個安穩覺。老師座喜得眉開眼笑,力邀他去吃了頓午飯,酒足飯飽后,他這才拖着汗臭難當的身子回了自己公館。

連着幾日沒磕過一個整覺,梁沫生卻自覺精神充盈,還能再接再厲地幹上幾場,像靈魂半飄在空中,他有點飄飄然的感覺,腦子裏不停浮現的兩個字是:透支。

秋陽正爽,踩着滿地搖晃的碎金子,梁沫生步履生風地邁進了自家客廳,一眼便看到個小丫頭伏在沙發上睡得正酣。

袁安淇今日穿了件淡青色錦雲葛的長袍,外套淡青色的雲霞紗坎肩,淡青色的鞋子上面露出一截細細的雪白的腳踝。對着這片淡青色出了好一陣神,梁沫生才想起面前這丫頭是自己之前要董湫送過來的。

其實五年前那樁舊事早沒讓梁沫生放在心上了,若是真要計較起這些來,仗也不用打了,他滿可以翹個二郎腿,窩在沙發上把他二十幾年生命里的破事一一細數一番。

他不想費這份閑心,但白六奶奶董湫自己把人送上門來了,不敲白不敲。他就是想看着董湫得不到而抓心撓肝的樣兒,沒有別的,只是覺得有趣。第一次是幾年前自己利用美色讓她追了一陣子,第二次就是前幾日她親自把自己送到他面前來。

但董湫這個人他是絕對不想再碰的,她手底下那些個狐媚子一流也沒多大趣味,當時他忙着要敲董湫一筆,也沒細想,那晚千秋架子上飄着的小白花一下子就蹦到他腦海里來,似乎一直就是住在某個角落的,需要的時候只是簡單的一呼即應。

走上前去,他伸手關了留聲機,又拍了拍袁安淇的肩,“丫頭,丫頭?”袁安淇睡夢裏跟着咿呀婉轉的唱詞千迴百轉,漸漸被搖醒了,繁華綺麗的夢境像深谷飛濺的流水,“嘩”的一聲說沒就沒了。

她花了一分鐘徹底清醒過來,只是睡得手軟腿軟,渾身沒勁兒,又待看清對面沙發上坐着的梁沫生時,氣血上涌,強打着精神問了聲:“梁先生回來了?”

梁沫生覺得好笑,“我可不是就坐這兒嗎?”他翹起二郎腿,副官捧着杯茶趕上來遞到他手上。

低着頭嘬茶,他沒功夫再細看袁安淇,袁安淇卻逮着機會狠狠地把他瞧個夠。他此時垂着眼,睫毛像兩柄團扇似的,面白眉黑,鼻樑挺拔,不像是丫鬟口中滿面獠牙的丘八土匪,倒是個翩翩公子哥兒模樣。

好生面熟,是在哪裏見過的?

袁安淇猛地記起來,他不就是五年前自己剛到白府時見到的梁家六少!

梁沫生慢悠悠喝完茶,抬起頭時目光正好跟她撞了個正着,袁安淇嚇得邊哆嗦邊轉移目光。這麼猛地一調頭,耳朵上綴的水滴形翡翠耳環正像兩滴碧汪汪的水滴,搖擺不定,半天也停不下來,梁沫生看在眼裏,竟走上去伸手輕輕握住了水滴。

等到耳環安定了,袁安淇的面頰卻燃起了大火,紅彤彤的燒得她腦子嗡嗡亂響,她感覺梁沫生的手剛剛蹭到的那一塊可能已經給燒掉皮了。

“丫頭,你叫什麼名字?”梁沫生刨開她散落在沙發上的裙子,挨着她坐了下來。

“我叫袁安淇。”袁安淇挪開了一點距離,怯怯答道。

她簡直不敢轉頭看梁沫生,只是一直盯着茶几上擺的泥色瓷瓶,瓷瓶里一大束八爪菊已經頗有些殘敗之景,她乾脆盯着一朵花的花瓣直數得眼睛疼,旁邊的人卻在“哦”了一聲之後一言不發。

大着膽子扭臉去看,她看見梁沫生竟是歪向了沙發另一角,呼呼大睡過去。抿着嘴不知如何是好,去廚房為兩人拿果子露的副官回來,一個箭步衝到他的旅長身邊,低聲叫他。

確定梁沫生已經熟睡之後,副官一把把他扛到肩上,背回樓上卧房。小心翼翼地給梁沫生掖好被角,他才退下樓來,看到心有餘悸的袁安淇盯着桌上的八爪菊發愣。

“旅長睡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袁小姐要是覺得無聊,我可以陪您下盤兒棋。”副官笑眯眯對袁安淇說道。他的梁旅長打了勝仗回來,當然跟着樂得一團喜氣。

“不了。我不會下棋,副官,你能坐下陪我聊聊嗎?我太悶了。”袁安淇似乎遇着救星一樣,眼神殷切地懇求道

她又無聊又擔心,無聊慢火燉着擔心,她也不知道在擔心什麼,總之就是什麼也抓不到頭緒的擔心,一會兒揭了鍋,發現只有一鍋傻漲的白水,水裏是漫漫無聊本身。

這樣一位清雅小姐,副官心裏只能感嘆“我見尤憐”,索性旅長睡着覺也沒什麼吩咐,他乾脆坐下來,和袁安淇東拉西扯地閑談了一下午。

五六點時陽光不知不覺沒了,天色轉暗,客廳的泥金地毯似乎蒙了層灰。副官上樓去瞧瞧梁沫生醒了沒有,留袁安淇一人在客廳里。

手托香腮地,她聽到窗外枝頭倦鳥的“嘰嘰”叫聲,鳥鳴一下把她拉回十二歲以前的回憶:也常常是這麼個秋日的傍晚,稀疏錯落的土牆瓦房像門口的狗一樣安靜地卧在起伏的山上,靜謐的土路上間或刺出幾聲鳥叫,她一身涼氣地站在山坡,望着灰濛濛的天覺得無處可歸。

剛才聽副官說起自己,姓薛,命衛,也是農戶出身,家裏十幾個姊妹他是老大,為了餬口跑來當兵。袁安淇看他中等身材,耐心溫和,想着要是她的表哥要能有這樣,她也不會跑到北平來,更不會被送到天津。火車上抽風一樣的激動早已被這幾日的閑置磨得蕩然無存。

她不是來遊玩的,她是來伺候人的!心裏擰巴着承認了這一點,她要伺候的人大步大步走下樓來了。

梁沫生這裏睡了一下午,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只是看着窗外灰撲撲的天有點不應景。狠狠把身上的風塵沖洗了一番,他換了身淺灰色長衫,肚子空空,準備出門吃個晚飯。

到下了樓看到一雙桃花眼一路把自己望下來,他才又想起屋裏還有個小丫頭在。“帶你去吃飯?”走到袁安淇面前,他抬手摸了摸她烏黑髮亮的頭髮,手感很滑溜。

袁安淇見他換了長衫倒很儒雅風流的樣子,不像中午從泥里滾回來的一襲戎裝,頓時覺得可親近了許多,又看到薛副官在他身邊邊使眼色邊點頭,她笑着說好。

梁沫生把副官留在家裏,自己帶着袁安淇上車出門。閔縣雖是交通樞紐,卻到底還是個縣,撐得起場面的飯館子也就這麼幾家。梁沫生挑了家頗有點格調的西餐館,他此刻就想吃肉,燒得外焦里嫩的肉,大嚼特嚼,不管不顧,茹毛飲血般吃上一頓。

他從前在國外,在北平,風度優雅,舉止斯文,窩在他的兄弟堆里安安靜靜地坐個紳士。幾年前枉費一場心機后,他把西服一扔,離開北平投了軍,在天津改頭換面有心做個不再拘泥小節之士。

不過丘八那些做派他實在學得有心無力,最後落得時而君子時而粗人,在外人看來便是陰晴不定,琢磨不透——梁旅長只對女人溫柔。

點了兩份牛排和甜菜湯,梁沫生端起自己那份悶頭大吃,睡覺是件耗體力的事,牛排吃了一半,他才感到空空的胃裏有了點着落。

對面的袁安淇一星期前才拿起西式的刀叉學吃西餐,費了半天勁兒回憶哪手刀哪手叉,末了依照董湫教她的法子,卻是怎麼也切不動,一個歪勁兒,牛排上澆的汁兒冷不丁在她淡青色的衣服上濺落一滴,迅速地擴散開來,成了深棕色極醒目的一灘。

隨之一起醒目的是袁安淇漲得通紅的面孔。“我去趟衛生間。”等她丟下這句話,一陣風似的去遠了時梁沫生才抬起頭來,看到那塊完整無損的牛排,他有些恍惚,直覺似的伸手想去幫她切,都切下幾小塊了,他住了手,讓服務把兩份肉撤掉,換了意大利麵,還另為袁安淇叫了份牛奶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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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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