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逛鬼市
花粥聽二傻叫自己“紅蘿蔔”,像極了一個相公戲謔地罵自己的醜陋婆娘;一時間恍恍惚愰,就越發把臉似乎要低到塵埃里,紅彤彤紅到了耳根兒邊上。
那麼一個人又變戲法似地不知是從哪裏,弄了匹黑馬。牽着,假裝若無其事,好似與花粥不相干似的,前面走着——
花粥後面亦步亦趨跟着,離了一丈遠,走了將近一兩個時辰。
“走吧,天黑了,你又不能騎馬……那兩條腿不怕磨擦傷口……明天屁股還流血……”前面的二傻妹妹不斷返身問後面的人;花粥也不理他,她說一回屁股一類不雅的詞彙,自己的臉倒紅上片刻。
“走吧。奴家還是頭一會被花粥姐姐給治住。不行,聽妹妹我的,又吃不了你!”終於忍將不住,他三步兩步奔過去,捉住姐姐,把她夾在了腋下,飛身上馬,畢畢剝剝又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石板路的盡頭。
下馬,策馬揚鞭趕着馬兒進了一扇高瓦紅牆大門,有短打裝扮的小伺早把鞭子接了過去,見二傻人高馬大夾了一個女孩子回來,似乎也沒有半點驚詫,卻也沒半句問候,直接牽馬奔側門進了後院。
花粥,身體一僵,二傻妹妹感到,問:“怕了?是因為我說過要‘相公背媳婦’嗎?”
“好吧!”花粥不理她,心想算了,別跟她計較;二傻久少人關懷,自謀生路,肯定沾染了不少匪氣,是是情有可原的。
誰叫自己是當姐姐的呢?姐姐不原諒妹妹,誰又會擔待她呢。
進得屋去,屋內是個大雜燴。有一個小區域,一個小茶室,裏面一個巨大的座幾,對面那一邊卻成了卧床,床很大,好像主人只用了半張,另半張靠牆一邊全是書,七巧玲瓏板,魯班鎖,九連環,華容道等等,還有不知是什麼名堂的若干頸子細細的瓶子。
見花粥僵立在門口,眼光屋內掃了一遍,最後看到那些書就不動了,二傻妹妹闢辟啪啪停止了手上動作,戲謔笑道:“長夜漫漫,你計劃那麼一直站着嗎?還是你有什麼別的好去處……”
“還有,你別以為那些書是奴家看的。的確,奴家上學的時候是學霸……天下之事,奴家最深惡痛絕的就是看書……寡然無趣的很!”
“是。不看書就是學霸,太了不起了!”花粥悻悻地無所適從搓搓手,幸虧還能胡言亂語一番。
“學霸就是學堂里的霸王!打架鬥毆就行,看什麼書!”他把黑皮靴子撲通甩出去多遠,以一個四仰八叉極度舒適的姿勢,斜躺在床上,頭枕在一摞厚厚的被子上。因為腿太長,倒還在地上毯子上耷拉着一截。
“呵呵!噢,原來是學堂里的霸王呀……”花粥笑起來,長出一口氣,望向天花板。
又擔心她問:“妹妹,你的床在哪裏?我和你一起睡就好的!”
“什麼,你確認?姐姐你確認要跟我一起睡?”戲謔的口吻,甚至於還附帶誇張的,色迷迷的表情。一瞬間,花粥幾乎以為二傻妹妹就是個登徒浪子,至少也是個採花大盜之類的,什麼的。
二傻妹妹細長的丹鳳眼瞇成一條線,嘴角微微上揚,挑成一個斜度,上上下下,甚至里裡外外看了個遍:“嘖嘖,臭死了!姐姐你知道昨晚上,在籠子裏,我一宿未合眼,卻是為何嗎?”
“為何?為了給我開刀……?”
“那個,倒沒什麼。關健是臭,你知道,臭,姐姐怕有半年以上沒洗過澡了吧?”
“倒,也沒有那麼長時間……”花粥拖拖拉拉羞紅了臉。
“話說回來,姐姐從魔珏國過來。原來是幹什麼營生的?”二傻妹妹饒有興緻地看着她的花粥姐姐,皮膚雖污濁不堪,但是手感滑膩的很。
很好的觸感。
“沒有,我不是魔珏國的!”花粥陡然間僵立了身體,頭往門口方向仰,一雙靈狐一般閃動的雙眼裏,滿是敵意,霜花凝結成冰碴子,咔嚓咔嚓地響。
“他們瞎……杜撰出來的……”花粥半天才說了一句否認。
“奴家聽你半夜夢裏‘青山’‘青山’地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一會兒爹一會兒娘的,定是與你的身世有關!”二傻一味的說下去,她也是一見花粥對自己建立了信任,所以一路開啟了話癆模式。
二傻一邊脫掉鞋子上床,一邊說著;倒沒有注意花粥的表情。
當她說完,久不見答腔。回頭看時,花粥已經退到了門口。
“姐姐,你怎麼了!我不過嘮嘮家常,說錯了什麼,自是該打……”二傻徹底傻了,上下搓額頭,搓自己的雙手,不知道怎麼錯了;“乖姐姐,你打我;二傻妹妹人傻的很!”
“別哭啦。花粥姐姐,以後奴家不敢,就是了!”二傻急得團團轉,雙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終於還是忍不住抱姐姐到懷裏,噓寒問暖地哄着。
……
“小鳥,小鳥!”二傻仰身衝著窗外喊:“貪玩的孩子,客人來了,不在門外伺候,去哪野去了!”
喊了幾嗓子,聲音越來越大。
“別喊了,你作為下人,不好如此大聲的……”掩淚止泣,花粥才住了。
“是,是——”一個女孩子嘿嘿傻笑着拱進門來,因為花粥擋在她的路上,她就折憋着進門,繞道過去,曲身一個萬福道:“二傻妹,小鳥見你拎個女孩子進來……我可不敢進來,怕壞了你與這位小姐的好事……”
“調皮!一個‘女子’拎着女孩子回來……怎麼了?”二傻口氣里特別“女子”兩個字,那邊更加肆無忌憚地翻轉身體,沖裏面準備睡覺。翻得花粥一陣心驚,這二傻在主人不在家時,偷偷躺主人的床,這毛病必須改。
“所以,我更要識趣才對……”小鳥撇嘴又笑,端着在那等着。
似乎隆重暮色四起之時,二傻說:“去,伺候門口那位紅蘿蔔小姐,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小鳥這才回頭看向花粥,眼前女子,臉紅脖子粗,忸怩之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鳥身材與自己身材差不多,嬌俏可人的臉龐,烏黑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地看着花粥。
花粥頭髮上粘了棉花的細絨毛,褲子被胡亂裹着一件紅綾子,估計也許臉上還有污漬和泥印……
“哦,你是那個女奴,花粥吧?”小鳥探尋地問:“——鐵籠里的那個。”
當得到首肯,小鳥孩子般地一蹦三尺高,掀起花粥的雙手,原地打轉了數圈,慶祝重逢的喜悅。
“你果然來了這裏!”花粥心下釋然,事情也許不如自己當初想像的那麼不堪。
“哪裏!都來了,男奴,女奴,十六個人呢。除了你……”小鳥仔細看看花粥。
“不對。應該還有二傻吧?”花粥覺得怎能丟了床上飛揚跋扈的那個呢。
“對。二傻嗎?算是吧!”小鳥有些惘然。
“舊相識自然是極好的。噢,是。拿葯給她抹屁股;上一次我不是給過你們一人一件孔雀紗的裙子嗎?先借她穿一下……”說完就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此後再無聲息。
“好。紅小姐。……花粥姐姐……”小鳥年紀尚小,一團兒孩兒氣。她一襲紅色衣褲,圍着自己轉了一圈,翅起一隻腳,若有所思般想了一會兒,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嘶嘶半天,終於想出來這麼個稱呼。
“跟我來!”小鳥伸手扯了花粥頭上的棉花屑,拉了就走……
……“好了?好了——”二傻妹妹睡醒了一覺,轉身起床,沖窗外喊了一聲,“估計馬廚師也不在,乾脆……算了——”
門帘輕動。
二傻這才抬頭,看向進門的兩個人。
花粥被逼無奈,一件高領子的孔雀紗裙子,胸前若干珠子暗影里閃閃發光,悉悉索索的百褶蓬蓬裙,外罩粉色的香雲紗,腳下換了一雙白靴子,站在門口,依舊剛才位置上。
細細高高,纖腰不盈一握。
眼若蒼山遠黛,上面春山拂柳兩條細眉:真得是楚楚動人,美得攝人心魄,亂人心旗……
“不行!嘶——”二傻一臉驚艷的表情,半晌只知道重複這一句詞。
“你……”隱約聽到到她咽了若干道口水,見她起身踱着方步過來,又圍着自己轉了一圈,不知道他嘴裏的‘不行’是說什麼不行。
花粥“騰——”地又紅了臉。
“衣服鞋子還行,可是這頭上好像缺點什麼……耳環,耳釘——嘶,你一個女孩子居然沒有耳洞,看我,有一次一生氣,打了它一溜溜的,你看——”她就俯身低頭撥開耳邊的頭髮,讓姐姐看!
“噢,是,是……”她說話的時候,口鼻里衝出耒的清涼氣息打在花粥耳朵垂附近,奇怪的感覺,姐姐就躲,身子就斜着傾出去,其實根本沒敢看過去。
“噢。奴家知道了,缺一樣東西!……”她慢條廝禮地耷拉着一雙黑色的拖鞋,一個飛躍過床邊上拿了一個東西,又飛躍滑過姐姐身後。
“這樣的話,別人應該認不出你了吧?一個冰涼絲滑的東西被他雙手撐了,眼前一片湖藍,那個東西滑過眼晴,蒙在口鼻之上,有點兒大,他就扯了上面的帶子於姐姐腦後緊緊系住。
“好了。這樣咱倆男才女貌,一世一雙人,多好……”花粥依舊被夾於二傻腋下,那個二傻居然換了個男裝。
銀灰色的袍子,男子般氣宇軒昂。也蒙了一塊跟花粥一樣的巾。
出門一個騰越上了屋頂,急馳幾個屋檐之頂,倒也沒有影響多少別人,萬盞雲燈一排點開之處落在地上。
鬼市之上,人來人往,客商雲集,奸鬼邪靈劫難剛過,百廢待興,但仍不妨礙大家有限的資源之下吃喝玩樂。
這鬼市居於天宇城裏皇宮城牆外東南,姜央神河浮橋之上,百軻舟船之內。
人聲鼎沸,寵物玲瓏獸喧囂,甚至魔珏國皇帝命人毎隔幾丈就有一盞宮燈點亮;天宇城是一個倚山傍水的大都市,南達伽十魔珏之地,北接海上商旅,西北環山,東販茶葉鐵器,販奴,販蠱,販邪靈……
故爾十年就早早興起這一條商業街,白日無人,夜裏則通宵達旦燈火通明。
……木橋之上一眼望去,隔欄之下,清個凜凜湯湯流淌;河床之下的冤魂死鬼也算有了個體面收場吧。
天元國曆經十年劫難,兒時花粥隨爹爹入過天宇城,那時候斷糧斷水,姜央神河早變成了乾裂黃沙沙床;乾涸的河床上,三五成群的流浪乞丐,露肉或者露骨,魔謁之亂后戰場上回歸的殘兵傷兵,或者少胳膊或者少大腿——有的已經倒斃於地,過幾天,才有天元國黑衣鐵頭人兩人駕了挖坑埋了……也無碑也無墳……
“姐姐,花粥姐姐……咱們兩個蒙面人,奴家來教你如何吃東西……”見姐姐橋欄上望着河水發獃,二傻妹妹就扯了她肩膀逗她;姐姐站在橋身偏上,她在下方,腦袋倒還高出姐姐一頭。
“這個要嗎?”
“要……”
“糖葫蘆呢——”
“雙棒棕子也要。”
天上無星無月,秋風微涼。手裏拿糖瓜,豆腐串,牛肉乾,災難時期流行的爆米花,糍粑,雙皮奶,一樣一樣交到靈兒手上,直到花粥左右手叉撤着像秋天原野里的稻草人,拿不住了才收手。
……二傻妹妹暗影里轉過臉來,一手悉數攥着存貨,另一手挑了一根長長的竹籤子,上面串了糍粑,肉丸子,小芝麻糖棍兒,還要一塊臭豆腐——
花粥瞪大眼睛,皺皺眉,從早上五更天到現在滴水未進,開始時肚子還咕咕亂叫,現在早就餓過頭了。
只見二傻妹妹橋頭之上,右手迎風竹籤子一抖,竹籤子最上面的糍粑一個曲線脫簽而出;仰脖,臉上的蒙面巾就迎風上翻,她就魚一樣張嘴接住,吧唧吧唧像狗一樣動靜兒特大吃完,然後再來,樂此不疲。
“來,你來試上一試——”可是回頭看向姐姐的時候,一下就症住了,扭頭確認過姐姐雙手空空,起來躍上欄杆,向河下看了一遍,又確認姐姐不是把東西藏了哄他。然後哈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嗆了一口,又咳嗽了數聲,住了,換口氣才說:“你是餓死鬼轉世呀——怎麼不見你動嘴,瞬間就沒了?”
“你才是蒙面鬼——”
“姐姐,開心嗎?”
“開心!開心鬼——可是,你是誰!”
“管他呢,在一起,開心就好,別的都不重要!”他說,又分了一些給花粥,自己繼續一邊跳一下風掀了面巾,一邊扔了拿嘴接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