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了空下山

23:了空下山

了空下山那日是個雨天,就像他上山的那日,細雨綿綿平添了幾分愁緒。

他很早便下了山,天還未亮,此刻瞭然了見還在睡覺。

他想不驚動他們便好,若是讓那兩個小師弟知道,必然會哭的吧。

他把糖果和銅錢都放在了桌子上,若是他們知道了,對他的怨氣會淡幾分吧。

轎夫早已等在了山腳下,轎攆低調,唯獨掛着的“安”字是用金線繡的,迎風而舞。

見了空出來,下人連忙搬了腳踏,扶着了空上轎,了空的視線在“安”字上停頓了一會兒便移開目光,他只覺得那片金色里血色翻湧,帶着腥臭味。

轎攆內別有洞天,轎內寬廣,鋪着完整的皮子,靠角的地方燒着青銅小爐,碳是無煙碳,熱水正滾。中間的小几上擺着茶盞和精緻的糕點。若是讓了見看到,一定會饞得直流口水。

茶几上還放了一本厚厚的冊子。

了空翻開那本冊子,簡單交代了安府的現狀和門下鋪子土地的收支。

“少爺,起轎了。”

這聲話落,轎子已經抬了起來,這裏的路並不平,可轎夫走得極穩,連水都未曾灑出來。

了空掀開帘子,身後的百級石階漸遠。

他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了空的眼前漸漸濕潤模糊。

他五歲上山,做了虛空寺的弟子,如今已十二年。

把孩子送進寺廟有很多理由幾個理由,瞭然是在某個清晨被放到虛空寺門外的,大冷的天,襁褓中的嬰兒臉凍得紅彤彤的一片,啼哭聲柔弱如奶貓。

了見是自己上山的,那時的了見瘦得像竹竿,皮膚蠟黃遠沒有現在這般白胖。只一雙眼睛烏黑黑,圓滾滾的,天生一張笑臉,逢人就笑,他說餓了,狼吞虎咽了兩個饅頭后,他便不肯走了。

了能是明德法師從鬧水的村子裏帶回來的,洪水帶走了很多人,了能在村子外找了月余都沒有尋到家人。剛來的那會兒,了能還發了熱,是優曇法師救回來的。

而了空自己,他是來避難的。他的故鄉在樂縣,到這裏要趕上三天的馬車。

他俗家名諱安寧。

那年他五歲,睡得正熟,便被姨娘從被窩裏拽出來,匆忙地套上衣服,便將他交給了等在後門的轎夫,兩人甚至來不及告別,姨娘便關了小門。

一個簡單的轎子乘着夜色趕路,只帶了個包裹,一些乾糧,一身衣裳和一塊玉佩。

他抱着包裹哭着哭着便睡著了,三天後他到了虛空寺,是優曇法師親自將他抱出來的,彼時他手腳冰涼,臉上是未乾的淚痕,優曇法師親手用溫熱的帕子為他擦乾了臉。

彼時了見還未上山,瞭然和了能雖然懵懂,卻抱着被子陪着他守了他一夜。

後來他剃度,成了小沙彌中的一員,明德法師為他賜名了空。從此安候府少了十九子安寧,虛空寺多了個小沙彌了空。

父親是安伯候,享世襲,妻妾成群,他是溫姨娘的孩子,溫姨娘生得極美,性子卻溫和不爭,隨着日久,父親的寵愛淡了下來,兩人在府內的生活愈發清苦。

有溫姨娘陪着,安寧的童年倒也十分快樂。

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

府中庶子頗多,活下來的卻不多,安寧排十九,不是最小的,底下還有一名庶妹,逢年過節安寧只見過九位,不是早夭便是體弱。

安寧離開那年父親去世,由於嫡子早夭,府上男兒皆有可能博上世襲一位,原本的暗涌搬上人前,宅內鬥得極凶,府中男兒有可能只是一個喝茶的功夫便莫名其妙地死去。

連安寧的飯菜里也被下過毒,只是碰巧被野貓偷食。

後來,溫姨娘便差人偷偷將他送了出來,她說她不求安寧可以大富大貴,只求他平平安安。

至於為何是虛空寺,溫姨娘說這裏會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那是最讓當權者放心的牢籠。

可這牢籠里,困着的是誰呢?

安寧翻着冊子,漸漸有了睡意。

那天他從明德法師那回來后便有些魂不守舍,是因為時隔十年安府寄了信來。

那年的宅斗是七哥勝出,然而七哥也落下頑疾,常年病卧在床,身下又無子嗣,如今已是彌留之際。

眼看着安府後繼無人,有人想起了出家在虛空寺的安寧,深居簡出一心禮佛的太奶奶便寫信告知不日便來接安寧回府承襲安候府。

信上還說,身為安家子孫,這是他的責任。

了空想回去嗎?

他的去留,決定從來不在他的身上,安府也已沒有他挂念的人。溫姨娘在安寧離開后的冬天便去世了。

對於安府的記憶,只有那個小舊卻溫馨的院落以及大宅內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在虛空寺,他多快樂呀,他在這裏唯一擔心的不過是昨日的佛經是否背完,菜園裏的菜是否生了蟲子,瞭然和了見是否又偷偷溜下山去看花燈,寺廟生活雖然清苦些,卻也自由。

這樣的日子,他每天都是安心的,不必擔憂對方話裏有話,也不用擔心菜里是否放了東西。

太奶奶說等他回來可以將姨娘寫入族譜,畢竟侯爺的生母不能只是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妾室,可他知道姨娘是不在意這個的。

可若是姨娘入了族譜,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喚姨娘母親了。

等回到安府,他要將母親的牌位遷到洛安城,他知道母親一直是想故鄉的。

而虛空寺,他會一直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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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三千青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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