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舊茶續杯

24:舊茶續杯

“了見,我想了空師兄了。”瞭然捧着腦袋看着小溪。

“了空師兄是叛徒。”了見重重地把水桶放到地上,眉毛皺着了毛毛蟲。

“你呀,昨天我可看見某人哭紅了眼睛。”瞭然搖頭,看着了見又鼓嘴巴瞪眼睛的。

“哼。”了見也一屁股坐了下來。

落葉打了個旋落在水上,又向著下方漂去。

“瞭然,你說,了空師兄到家了嗎?”

“瞭然,師兄把銅錢和糖果都留給我們,他會餓嗎?”

“瞭然,你說,了空師兄會想我們的吧。”

聽不到回話了見回頭,便看見瞭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表情分明在說,我就知道你放不下了空師兄。

了見頹然地低下頭,不再開口。

瞭然拍了拍了見的腦袋,從懷裏掏出一顆糖遞給了見。

“了空師兄的家距離這兒要走三四天,今天才第二日,了空師兄現在還在路上。”

“聽說了空師兄的家裏很富裕,了空師兄是不會餓肚子的。”

“還有啊,我們也是了空師兄的家人,師兄一定會想我們的。”

了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瞭然。

瞭然突然狡黠一笑,露出兩個小虎牙。“還有啊,你那麼胖,想要把你從心裏忘掉可是難的。”

“壞瞭然。”了見氣惱地推了瞭然一把,下一秒,彎着眼睛笑開,“了空師兄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對呀,走吧,把水拎回去吧。”瞭然站起來向了見伸手。

“嗯,好。”了見彎着眼睛恢復了平日帶笑的模樣。

而不遠處,七妄和了能正笑着看着他們。

那兩個小傢伙對於了空的不辭而別而偷偷哭的事,他們可都清楚。

雖然不知如何安慰,但七妄此刻也不會執着於佛家忌貪嗔痴怒而破壞氣氛。

而瞭然和了見本救該是活潑而溫暖的。

“優曇。”明德喚了一聲,看了看棋局,“該你下了。”

“嗯。”優曇點頭,捻了顆白子,放下。

隨着這顆白子落下,原本黑子大好的棋局卻是頃刻間變了局勢。

明德抬手,取無從下手,終是將黑子放回棋簍里。

“我輸了。”明德輕笑,看着棋局,捋了捋鬍子,搖頭,“明知與你下棋必然是輸,卻總是執迷不悟,不若下局多讓我兩子。”

優曇但笑不語,一片銀杏葉落在棋盤上,優曇捻起落葉置於一旁,一邊撿起棋子放入棋簍里。

“我若是放水,師兄又會責怪優曇。”

明德知道優曇是在說上次優曇讓了自己兩子后,自己仍然輸的場景,聞言輕咳了下。

“那日明/慧師兄也在,我輸得不甚美觀。”

這是承認自己技不如人後惱羞成怒了。

優曇莞爾,不再多究。

“這幾日,因為了空的離去,那幾個孩子安靜許多,一時間倒有些不習慣了。”明德拿起茶壺添了茶水,看了眼門外,落葉堆的齊整,地上又落了淺淺一層。

“廟裏的年輕人本就不多,更何況那幾個都是從小看到大的。”話題一轉,優曇有些嚴肅,“不過,師兄當真不再收弟子了嗎?”

寺中如今不過三十人,包括自己在內二十五位過了花甲、古稀的老僧,其中又有三位師兄隱隱有圓寂跡象。

前幾年有人因為貧窮送孩子來,師兄散了香火錢救濟,卻也沒留下孩子。

寺廟下挂名的土地也前前後後分給了鎮上居民。

如今寺中年輕的弟子不過七妄、了能四人,而今了空又已經歸家。幾人心性未定,時常下山入市集賞玩,師兄也不曾拘着,反倒樂於將他們養成樂天良善的性子。

若是他們突然某日請求還俗,優曇也是毫不懷疑的。

師兄是不打算傳承虛空寺了嗎?

“不了。”明德抿了口茶,“茶雖好,多續幾杯難免寡淡。”

“師兄!”優曇面色嚴肅。

“優曇,你當真不知這裏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嗎?”明德也正色,語氣平靜闡述事實。

優曇沉默下來。

只面前茶香裊裊,熱氣漸漸冷散開。

“虛空寺建立三百年,歷經三朝十位帝王,七請佛骨入京,於前朝更是曾香火盛極,更有住持擔任國師,為帝王祈雨通天。寺中有九十九位僧人常駐,一日度化千餘香客。”

明德言語中全然是敬慕和嚮往,與有榮焉,從他的眼中可以看見虛空寺往日的鼎盛輝煌,而後是失落。

“虛空寺再也不會恢復以往的輝煌,更何況,它做了太久的牢籠,覆滅是必然。”明德搖頭,看着優曇有些憐惜。

“師兄,優曇不曾委屈。”優曇愕然,繼而失笑。

“可燕離該是自由的。”這是他堅信的。

“師兄,你失態了,世間早已無燕離。”

“優曇。”明德嘆了口氣,“若是如此,那株枯樹。”

“祭奠故友而留的念想罷了。”優曇淡淡道。

他的眸子沒有情愛,沒有思念,只是有些悵然。

“若是當日你踏出那步。”明德追問。

“若是踏出,”優曇的聲音飄渺起來,“何時師兄也執着於徒勞了,往事已隨清風去。”

優曇繼續收拾棋子,伴隨着細微的落棋聲,嗓音清潤,“師兄,二十年的自由已經足夠了。”

明德的眼神微凝,僵硬后又平復下來,“罷了。”

兩人不再交談,各自喝茶。

七妄和了能進來時,優曇的茶水剛好喝完。

“住持、法師。”

“住持、師父。”

“嗯,師兄,優曇告辭了。”優曇起身,衣袖帶起擱置在石桌上的那片銀杏,而後飄然落下,與地上的銀杏融為一體。

“嗯。”明德揮手。

了能正要蓋上棋簍,卻發現白子中混了一顆黑子。

明德看了眼,有些悵然地收回目光。

優曇翻着經書,恰是前日了空來時,抄寫的那本。

優曇恍然想起多年前見到了空的場景。

那是個雨天,雨不大,和了空離開那日有些相像。

轎夫夜裏到了山腳下,優曇提着燈籠,掀開帘子便看到了角落裏縮成一團的孩子,緊緊抱着包裹,滿臉未乾的淚痕。

有些憐惜地將他抱了出來,微涼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他惶恐地睜開眼,滿眼的不安和戒備。

他不過五歲,比七妄還要小上三歲。

夜風大而涼,細雨浸潤的石階有些滑,顯然不適合這般小的孩子走。

優曇把他抱緊了些,對着轎夫點了點頭,轎夫便又趁着夜色離開。

“你的母親約是沒有和你說太多,但放心,這裏很安全。”

安寧的身子顫了顫,下意識地縮緊了些,包裹抱得愈發緊。

優曇見他穿的單薄,暗自施法讓他暖了起來。

“寺里還有四個與你一般大小的孩子,你們大概會好相處。”

“我沒有玩伴。”

這是那孩子說的第一句話,軟糯糯怯生生的,眉間鼓起一個小窩,他是在擔憂自己不會和他們相處么。

“沒事,他們很好相處。”優曇失笑,“一個吃貨,一個機靈鬼,一個麵糰和一個小老頭。”

優曇看他愕然的表情,唇角的笑意漾開,百花齊放天地失色,溫暖得驅散他心中所有的不安和陰翳。

他回到房間時,七妄已經在那裏了,一旁是溫熱的水。

優曇便執了帕子沾了熱水給安寧擦臉,而後便帶着七妄牽着安寧去尋瞭然他們。

瞭然和了能果然沒睡,盤腿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門外,見他們來便匆匆下了床行了佛禮便圍着七妄和安寧嘰嘰喳喳討論起來。

安寧無措地回頭看他,他給了個鼓勵的表情。

不一會兒安寧便露出了小小笑容,優曇悄然離開。

將一封信置於火盆中,活色漸漸吞噬了那幾行梅花小篆,見字如見人,是個溫婉知禮的姑娘,筆間不乏傲骨,:草率書此,祈恕不恭,攀擾叔祖。今府中惶惶,孫雖不懼死,唯念安寧尚幼,懇請堂叔收留。望安好,孫黛上。

溫黛,燕溫的幼女,論輩分而言該喚燕離一聲伯叔祖,儘管他們素昧平生。

優曇回神,筆下是個燕字,燕離的燕。

燕離,這是他的名諱,也是一輩子不能出現在人前的名諱。

“優曇,你當真不知這裏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嗎?”

師兄的話仍在耳邊迴響。

他的命是師父求來的,師父為他爭取了二十年的自由,如今他已花甲。

他早可以歸與塵土,卻仍有些因果未了。

窗外的枯樹依舊,往昔的繁華過於久遠,可優曇知道,她還會再開的,在他圓寂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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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三千青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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