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男孩
翌日下午,天高雲淡。
雲影帶着三個孩子把童謠和林遠的骨灰放回了墓園,就在童樂旁邊的位置。
三個孩子向他們鞠了三個躬。
事後,雲影叫他們先回車上。三個孩子聽她的話。
雲影給林倬和童樂各點了一根煙。她拿起童樂的那根煙,吸了一口氣,含在嘴裏,緩緩地吐向他。
猛然間,眼睛進了煙,雲影做錯事似的連忙放下煙,手指揉揉發疼的眼睛。
緊接着,她意識到了什麼,直瞪着童樂,語氣幽怨:“幹嘛?就吸一口,又沒吸進肺里,你生什麼氣?”
童樂安安靜靜地看着她。
雲影回視,她鼓着臉,鼻子微微皺起,跟他置氣了將近五分鐘。
煙燃盡了,雲影消氣了。她看着童樂,悲慟而哽咽,她盡量把聲音放低,放柔:“哥,我想跟你說三件事。”
童樂看着她。
雲影喘了口氣,雙腳發力站穩腳跟。
“孩子們,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他們,不會偏心誰,不管他們是好,是壞,優秀不優秀,健康不健康,我都無條件地愛他們。”這是第一件事。
“孩子們終究會長大,我終究會是一個人。如果以後,我能遇到喜歡我的,愛惜我的男人,我可能會與他在一起。我挺害怕一個人的。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能來我的夢裏祝福我。”這是第二件事。
“你知道嗎?很久以前,十幾年了。我對你就有了底線……只要你平安,無論你做錯什麼,我都會原諒你。哪怕是你和別的女人睡覺……不過,諒你也不敢。不是我,指不定你就跟某男一起過了……還威脅我,不給就找男人,真的,變態……我是看不得你變態,才要你的……”說到這裏,雲影回憶到了什麼,嗤笑一聲。笑過後,她又認真了,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說:“這一次,我是真的不能原諒你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以後,不來了。”
以後,我不來看你了。這是第三件事。
童樂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照片里的他,目光是她熟悉的溫柔。
雲影上前一步,吻在骨灰盒上,冰冰涼涼,很久很久。
吻過之後,雲影向後退了一步,她深深看一眼邊上的全家福,又看着童樂。童樂也在看着她。她覺得,他好像有點難過。
雲影移開了視線。她向林倬鞠了三個躬,向童謠鞠了三個躬,向林遠輕輕頷首。
墓園冷寂。
雲影轉身,腮邊已滿是淚水。她離開了那一寸方地,從此,再未踏足。
回到車上,雲影告訴兩個外甥,她懷孕了。
林思家和林止對視一眼,而後看着雲影,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最終,肇事司機被判刑八年。
這個孩子,像極了他姐姐,把雲影折騰壞了,除了饅頭和白開水,她什麼都吃不下。一聞到油膩的東西就想吐,她將近一個月沒有與孩子們一起吃飯。
一直到夏天來了,情況才好轉。看到雲影吃下雞肉的那一刻,三個孩子先是一愣,旋即興奮得高聲歡呼。兩個姑娘一左一右抱住她,又是親吻,又是表揚。
當衣櫃裏,衣服上,家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尋不到一絲童樂留下的氣息那個晚上,雲影失眠了。
她清晰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明白到白天與黑夜終究是黑白分明。消逝的,連餘韻都不能夠被眷戀。走近的,縱使風景已經爛透,也要心甘情願地追隨。
雲影躺在大床上,躺在黑暗中,她看着窗外的夜幕,輕輕柔柔地愛撫微微隆起的肚皮,一遍又一遍。
女兒是在九個半月的時候出生的,兒子應該會和姐姐一樣。
再等半年,她就能與兒子見面了。
於是,她漸漸笑了,漸漸平靜了。
雲影最終決定做了個B超。等待結果的過程中,她惶恐又緊張,最終,她沒有勇氣等下去,就在她站起身,準備逃離的那一刻,李醫生在她身後喊了一聲:“小影。”
雲影腳步未停。她步伐快而穩健,裙擺到膝蓋的位置呈喇叭妝飄動,好似寒風搖曳的牽牛花,顫抖而不安。
“是男孩,是個健康的男孩。”
李醫生的聲音從身後追了上來。
雲影立定腳。
有什麼東西叮咚一聲落入了一個空洞裏,填充了,彌合了。
雲影緩緩地蹲下身子,毫無顧忌旁人的目光,雙手捂住臉,又是哭,又是笑。
雲影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回家安心養胎。
兒子出生以後,在他上幼兒園之前,她都要自己帶。她自己有存款,童樂也留有一筆存款,就算暫時不工作,她一樣能夠保證孩子們的生活質量。
辭職了的那天晚上,雲影向孩子們提出搬到星越城住。
童遇安第一個說贊成。這是她兩個月前就已經有了的想法。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每一份擺設、每一套碗筷,都帶着鮮明的惡意,滲透她的每一寸肌膚,扼住她鼻間的呼吸,禁錮她的雙腳。
她因此而寒冷、窒息、沉重。
她無時不刻不想逃離。她不想把這個家變成她記憶中恐怖的某物。
她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
林思家和林止就有些沉默了。可能是不舍吧,畢竟在文馨園住了十幾年,這裏就是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從這裏開始的,如若安常,他們從未想過離開。
“為什麼?”林思家低聲問道。
雲影微張開口,蠕動了一下,卻一時發不出聲音,於是,平靜片刻,迎上林思家的目光,哀而不傷,痛而不悲。
“我害怕。”雲影小聲說。那語調就像小孩子在說我害怕一個人睡覺。
原本以為這個答案已經足夠讓他們理解她。
原來不夠。
林止的表情有些困惑,他淡淡地問道:“害怕什麼?”
雲影抿緊嘴唇。
童遇安握住母親的手,臉上略顯憤慨,說:“你們知道。你們連爸爸媽媽的骨灰都要捧回家的時候就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即便是一捧灰,留在家裏,也是完整的。到你們把他們放回墓園的時候。你們放下了,緩過來了。在此期間,那麼多人給予你們支持,關心,疼愛。現在,輪到我和我媽媽了。我們的不好,不是失去,而是失去了,想要放下,想要重新開始,只能自己努力。沒有人給我們托底。為什麼?害怕什麼?就是不想待在這個留有死人痕迹的房子。懂了嗎?!”
林思家閉了閉眼。
林止說:“伯父走了,哥要到香港,舅舅不讓他走,除了和你一樣捨不得,還有一個就是,他害怕伯父的家就這樣空了。空了就是,姐姐不打掃,房子就會被蜘蛛結網,空了就是,燈泡壞了,沒有人知道。你們一個是舅舅的老婆,一個是舅舅的女兒,你們搬走,他的家就空了。你們怎麼忍心?我舅舅才走不到三個月。還有舅媽肚子裏的弟弟,他連爸爸都沒有見過,他需要的就是爸爸留下的痕迹。”
誰也沒想到平日裏大大咧咧,看起來天真又懵懂的林止,會說這樣一番話。
誰都有自己願意不願意的理由,誰都明白自己心裏想要什麼,只是,不是一個人,又恐懼分離,於是,誰都無法讓步到對方的角度,考慮,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