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姐姐
童遇安、林思家、林止是直接去殯儀館的。
看到父親的那一刻,童遇安的心平靜了。無悲無泣,真的平靜了。連她自己都感覺可怕。躺在這裏的男人是她的親生父親,渾身是傷,冰冰涼涼的男人是她最愛的父親。他死了。
童遇安看着父親,連疼痛的感覺都沒有。
她看着姐姐和弟弟看着她了無生息的父親,由失魂落魄到大放悲聲,最終泣不成聲。而她始終安安靜靜。
縱使這兩年,父親對她態度很差,很冷漠,但是,他給過她的溫暖回憶,是任何一切都無可抹煞的。
是什麼致使她這般恐怖,如此無情?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父親救了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他盡全力地推開了她們,他不顧一切,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們,他忘記了所有,放棄了愛他的,義無反顧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只為換取兩個陌生人的平安。
好偉大啊。
人人都說他是英雄。
她所接受過的教育,告訴她,英雄被人銘記。
錯了,她聽過無數平凡人們的英雄事迹,到頭來,只記住了一個**同志。
現在,她心中又多了一位英雄,她的父親,人們所說的英雄。她將永遠銘記他,可是,永遠不會原諒他。
母親叫她過去看看父親。
童遇安聽話,走過去,仔細地看過父親的臉,一遍又一遍,努力記住,他最後的樣子。
最後,在姐姐弟弟壓抑的哭聲中,童遇安捧住父親冰冷的臉,吻在他額頭上,在他耳邊悄聲低語:“下輩子,我還想做你女兒。可以嗎?謝謝你,謝謝你是童遇安的爸爸。”
林思家想通知林澤他們,讓他們回來送童樂最後一程。
童遇安說,不用了。
雲影也說,其實林澤一直沒有聯繫他們,溫予也換了手機號碼,找不到的。
林止說,找程智雅,程智雅是他的表妹,通過她,一定能找到。
雲影拉住林止就要撥電話的手,低聲說:“林止,這不是必要的。你們舅舅說過,不聯繫就是平安。不要打擾他們,不要讓他們難過。”
林止轉過頭,看着舅媽。他正處於變聲期,聲音很沙啞:“舅媽,不讓我哥知道,他以後更難受。”
雲影沒有說話,臉上很沉靜。
林思家咬緊牙關,眼睛赤紅,她看了舅媽,又看了妹妹。她們就在眼前,那麼近,又那麼陌生,她看着她們,一下就不熟悉了。
童謠、林遠、林倬,三次,時間間距都不長,因為有過三次,到了童樂,他的身後事處理起來也就有條不紊。
雲影不忙,因為有鄭義,還有童樂幾個要好的朋友幫忙處理。墓地也不用選了,直接把他當放到林倬相鄰的位置就好。
葬禮當天,來了很多人,童樂的同學,朋友,同事,學生,粗略估計,應該有幾百號人吧。
他們眼紅,淚落,看上去,比童樂的妻子,女兒痛心十倍。
童遇安對他們頷首,致謝,她的脖子因為頻繁地重複而酸痛。她真的很累。
被童樂救回的那對母女,她們全家十口人,都來參加童樂的葬禮。他們在眼淚中千恩萬謝,雲影和童遇安始終面無表情地沉默不語。
那女人的丈夫一看到雲影和童遇安,突然失聲痛哭,真的,人高馬大的一男人就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他甚至向她們跪下,叩首。他一句話都沒有,就是哭,或者說,他一句話都不敢說。
他的家被拯救了,他的人生被守護了,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可是,他的幸福,是面前這對母女永遠的悲劇。
他要說什麼?
他什麼都不敢說。
葬禮臨近尾聲的時候,童遇安忽然尋不見母親的身影,她心驚膽戰,四處尋找,最終在車裏找到母親。
雲影正端坐在車廂後座,喝着牛奶,吃着麵包。看到女兒,她有點尷尬,停止了咀嚼的動作。
童遇安猛一下抱住母親,大口地呼吸着。“媽媽,你嚇壞我。”
雲影聽出了女兒話里的恐懼,霎時喉嚨一哽。她頓了頓,對女兒說:“別怕。媽媽沒有那麼脆弱。”
童遇安閉上眼睛。
平靜片刻,童遇安放開母親,看着她的臉說:“媽媽你餓了?”
雲影點頭,淡淡地笑道:“餓了。”
童遇安笑笑,伸手拿掉母親嘴角的麵包屑,放到自己嘴裏。
“你餓不餓?”
童遇安搖搖頭,說:“不餓,就是累了。”
雲影愛憐地看着女兒,說:“再堅持一下,忙完今天就結束了。”
童遇安點頭,嗯了一聲。
天色灰暗。雲影看着女兒的眼睛,抿唇停頓半響,低柔地開口:“安兒,媽媽懷孕了,一個月了。媽媽覺得,是個男孩,你要當姐姐了。”
童遇安與母親對視,喉嚨發緊。她在唇間發出顫抖的哽音:“真的?”
雲影微微含笑道:“真的。這次不是逗你玩。”
一瞬間,童遇安眼睛紅了,眼淚流下,可是她笑了。“媽媽……”她把身子縮成一團,躺下,頭枕在母親的大腿上,抱住她的腰。“這裏嗎?”她撫上媽媽的肚子。
雲影低頭看着女兒,笑了笑,笑紅了眼。她說:“嗯。弟弟就在這裏。”
“我一定會是他最好的姐姐。”童遇安埋臉在媽媽的小腹上,哭着笑,笑着哭。
童樂的骨灰就放在林倬的隔壁,這下好了,這兩個男人誰也不孤單了,安穩了。
童遇安剪頭髮那天,髮型師說她的頭髮很漂亮,剪下來的時候,一束束地給她放好,說是要向她買下。童遇安沒有賣,她將剪下來的頭髮編成一條辮子,裝進一個長方形的錦盒裏。
現在,她把一張全家福和錦盒裏的辮子擺在父親的骨灰盒旁邊。
從墓園回到家,童遇安洗了個澡,倒頭就睡。
夜漸深,雲影輾轉難眠,一直睡不着,最終換上童樂的T恤,用他的西服蓋住身子,才勉強進睡。
林思家和林止長夜難眠。林思家抱住父母的骨灰盒,忽然如是說:“林止,爸爸媽媽放在家裏,你害怕嗎?”
林止看着窗外的夜空,聲音低啞地反問道:“為什麼怕?”
林思家用夢囈般的聲音說:“我怕了。”
林止微怔,轉眼看着林思家。她凝視虛空,眼睛很暗,壁燈淡淡的光線照在她疲憊的臉上,是直擊人心的凄涼。
他問她:“怕什麼?”
林思家沒有說話。
林止看着她,看了將近五分鐘才看到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
林思家轉過臉,對上弟弟的目光,輕聲說:“我們把爸爸媽媽放回他們應該停留的地方吧。這裏是家,活人住的家。他們死了。不能留在家裏了。”
夜很安靜。
林止與她對視,停頓數秒,最後說:“好。明天,我們跟舅媽說。”林思家擠出了一個微笑。林止伸出胳膊環抱住她的肩膀。林思家把頭靠在弟弟的肩膀上,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