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好吃就找「徐善」給她釣啊。
陸時卿心內嗤笑,面上沉默。
元賜嫻見他不再說話,換了話頭問:「對了,方才我瞧朝廷送來的文書談及修繕淮水河堤的事,說朝臣們對此各執己見,有幾名極力不贊成。淮南洪澇為災,與淮水河堤松垮脫不離干係,自然該吸取教訓,好好修繕,這些人何故反對?我不太明白。」
反對修繕河堤的算六皇子一個,她繞來繞去,說白了還是關切徐善的心思。畢竟鄭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後謀划。
陸時卿心裏不舒服,卻破天荒般答了她:「他們不是反對修繕,而是欲意延遲此舉。就近前而言,穩固河堤確是治水利民之策,卻絕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舉國上下有多少貪腐官吏?」
「修繕淮水河堤少說得徵用數萬名壯丁,可上邊下撥的工錢卻將被地方官吏一路剋扣,到了他們手中,恐怕連頓口糧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沒修好,反倒民怨沸騰。何況在此之前,如何徵用壯丁也是個麻煩。」
「地方官吏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願,四處拉人,不肯聽的便以武力征服,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個欽差也未必管得過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到時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說,有心人亦可能利用這一點趁虛而入,打擊大周統治。你說,是暫緩修繕河堤,找尋他法補救賑災合適,還是令整個大周在不久的將來陷入戰火合適?」
他最終結論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貪。這些反對的聲音並沒有錯。」
元賜嫻噎住了。一則感慨徐善與鄭濯的真知灼見,二則意外,看似對民生十分淡漠的陸時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見她一時說不上話來,陸時卿唇角微彎。
元賜嫻對「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實他大約有點理解。「徐善」的皮囊顯然並非什麼優勢,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過於那份胸懷。而所謂「伴君如伴虎」,為避免聖人對他諸多舉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為陸時卿的時候,他卻不得不掩飾這一點,恐怕給她留了狹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着性子與她長篇大論了一番,預備沾一沾「徐善」的光,矯正她的想法。
元賜嫻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聲,眨眨眼道:「您說的對。」
大周的未來能有如此一位帝師,應該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這樣真心地想。
聽他說了半天國事,元賜嫻好歹有些困意了,卻是心底冒出個疑問,突然很想得到答案,便繼續纏着他道:「您既然心懷蒼生,當初是不是也與其餘朝臣一樣咒罵了我,南詔事起,他們說我元家為一己私利不識好歹,非要付諸武力,害得邊關將士百姓多添戰火折磨……您彼時也是支持我前往南詔和親的?」
「不是。」陸時卿實話道,「是我私下勸說聖人接受你阿爹的軍令狀,出兵迎戰,拒絕和親的。」
元賜嫻稍稍一滯,忽而抬起眼問:「為何?」
他那時候都不認識她,肯定不是出於私心了。但她還是有些好奇。
似乎是察覺到她揚起的目光,陸時卿微微偏頭,分明一片漆黑,卻好像瞧見了一雙流光溢彩的霧眸,正切切地注視着他。
黑暗裏想像的感覺太強烈了,他緊了緊捆在手腕的布條,別回頭正經答:「所謂‘和親’,當是以止戰為最終目的,與異族捐棄仇怨,維持親睦的策略。譬如對進退有度,如今與大周交好的回鶻、吐蕃等,錦上添花未嘗不可。但於南詔就行不通了。此番南詔行跡惡劣,原就是以挑釁的心態興兵起戰,倘使和親,等同於屈辱妥協。」
「其後,南詔必然得寸進尺,四面諸族亦可能紛紛效仿,屆時,國將不國,君將不君。若大周已到了需要一個女子犧牲自我,委曲求全才得以立國的地步,何不將疆土拱手讓人,給黎民蒼生謀求一個更好的統治?」
這最後一句聽得元賜嫻膽戰卻又沸騰。
陸時卿繼續道:「何況南詔的心思很明顯,便是離間滇南王與聖人。一旦你嫁了,聖人必將愈發對你阿爹心生芥蒂,唯恐他投靠南詔,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將刀子動在他頭上。」
「滇南根基不穩,朝廷雖有善戰者,卻無人比你阿爹更熟悉南詔,更能勝任鎮守西南的要職。一旦聖人自斬臂膀,南詔鐵騎越過關門,便將如入無人之境,到時才是大周將士百姓災難的開始。你元家以戰止戰,何過之有?我又為何支持你和親?」
如果說,修繕河堤的事叫元賜嫻頭一回感受到了陸時卿對大周百姓的善意,這些話,便令她對於求得他的庇佑,第一次真正有了信心。
她沒多說什麼,攥着被角小聲道:「陸侍郎,謝謝您當初替我說話。」雖然不是為了她。
她的語氣難得的誠摯,不同於往日的虛與委蛇,陸時卿笑了一下,沒出聲,心裏卻嘆口氣。
方才的話是他心中所想不錯,可那是對明君講的,與徽寧帝如此言說便是徒勞無功。彼時他為了叫他放棄這場即將板上釘釘的和親,是以權術利弊假意勸說。
那些不大磊落的說辭若叫元賜嫻聽見,恐怕她就謝不出來了。
但於他這尷尬的身份而言,比手段更要緊的,永遠是目的。
良久后,他聽見元賜嫻一聲聲淺而勻稱的呼吸,想是她終於肯睡了,便也跟着闔上了眼。
翌日清早,元賜嫻卻是在床鋪上醒來的,醒來就見陸時卿坐在轆轆行進的馬車裏擬寫公文,她乍一眼沒覺得不對,待反應過來卻是一愣。
她怎麼從腳榻到了床鋪的,陸時卿的雙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問:「您叫拾翠來過了嗎?」
陸時卿頭也沒抬,淡淡道:「沒有。」
「那您這是?」
他擱下筆,從袖中抽出一片薄刃來給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斷了布條。
「……」
哇,他好不要臉!
元賜嫻氣得拍被而起,昨夜對他積累的好感霎時一掃為空,質問道:「你給我弄床上來的?」
「不是弄。」陸時卿看她一眼,皺皺眉,「你一個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詞,說得文雅一點,以免惹人誤會。」
弄字怎麼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風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嗎?他自己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東西,怪她。
陸時卿可能也覺一不小心暴露了什麼,咳了一聲,解釋道:「腳榻涼,你半夜凍得發抖,抖得我睡不着。」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擺脫了束縛,且與她換了被褥。他沒驚動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潔癖嗎?怎麼肯睡她鑽過的被褥了。
他南下這一路可真越來越隨便了啊。說好的潔癖呢,啊?
元賜嫻心裏凄苦,偏偏如上回在驛站一般,聽完他非常正義的解釋,她的指責便少佔了幾分理。
如此情狀,實則她儼然已可義正辭嚴地叫他對她擔責,但她想叫他心甘情願庇佑元家,一味強扭必然行不通,現在急着較真,她就輸了。她得沉住氣,將這幾筆賬記好了,待時機成熟再拿來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