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於是她收斂了一下波動的心緒,平靜道:「那就多謝您照顧我了。」
陸時卿執筆的手一頓,筆頭摁在紙上,暈出一團難看的墨跡。
怎麼回事,這與他想像中的情境不太一樣。她為何不趁機逼他娶她?他都暗暗盤算好,打完腹稿了,她竟如此輕描淡寫放過了他?
那他費盡心機設計這一場同宿做什麼。
元賜嫻見他神色滯澀,彷彿受了什麼挫折打擊,瞅着他筆下墨跡問:「陸侍郎,您這是怎麼了呀?」
陸時卿回神提筆,將廢了的公文揉成一團,重新鋪紙,微笑道:「沒事,想到民生疾苦,一時惆悵罷了。」
元賜嫻也不知信是沒信,笑眯眯地道:「哦,大周有您,真是大周之幸。」
過了蘄州,便是陸時卿此行的目的地舒州了。
其實昨日那點雨水本不至爆發山洪,壞就壞在前些日子持續不斷的大雨令這一帶山體十分松垮,如此一遭便等於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叫舒州原已被控制的災情再度蔓延,城中又添一撥流離失所的百姓。
陸時卿和元賜嫻是黃昏時分到的舒州城,剛巧碰上附近一批災民湧入,將城門堵了個死。這些人大多是來討粥喝的,也有部分為了尋醫問葯,總歸都是要命的事,故而哪怕門吏不斷高聲吶喊,多數人也是置若罔聞。
一個年輕的門吏見狀,將一名老人一把推搡在地,拿手中長刀指着他喝道:「一個個的,都是沒長耳朵?咱們陸欽差的車駕到了,你等還不速速避讓!」
這一句高喝終於叫吵嚷的眾人安靜了。有人怒目圓睜,回頭看了眼後邊的欽差隊伍,扶起摔折了手腕,疼得嗷嗷直叫的老人,破口罵道:「這他娘的欽差是怎麼個玩意兒,能這樣欺負人?」
他說完,啐出一口唾沫。幾個壯漢附和他罵起來,婦孺孩童則哆嗦着不敢吱聲。
那門吏長刀一橫就要砍他腦袋,忽聽一聲輕斥:「住手。」
這聲不高,卻聽來脆亮明晰,他手下動作一頓,偏頭就見欽差的馬車裏下來個人,一身天青色圓領棉袍,膚白唇朱,眸光艷麗,落在他身上的眼色卻是深濃的嫌惡。
元賜嫻朝這向快走幾步,到了老人跟前,一手抬着他胳膊,一手摸向他的腕骨。
她乾淨白皙的手搭在老人沾滿污泥的腕間,拇指輕輕摩挲了幾下,似在察看他的傷勢,突然抬眼笑問:「老丈,您家住哪裏?」
老人疼得頭冒冷汗,見她穿着富貴,不敢得罪,勉強答:「李……李家村。」
「您的家人呢?」
「兒子兒媳今早已經進城了,我腳程慢……」
元賜嫻露出些寬慰的笑意:「我一會兒就差人送您找他們去。」
「謝……」
老人正要道謝,話沒說完,忽聽手腕處傳來「咔嗒」一下骨頭碰撞聲。他一驚,張着嘴瞧着元賜嫻,連疼也沒反應過來。
元賜嫻笑:「您脫臼了,我就是跟您說說話,叫您少疼些。但您放心,兒子兒媳還是會給您找的。」
四面眾人都被她這手法驚呆了,一愣過後一涌而上。
「欽差,欽差!我這手也給山石砸着了,疼得厲害,您給我瞧瞧!」
「欽差菩薩,我家小兒跌了一跤,一直嘔着……」
他們是錯認她了。
元賜嫻被眾人圍得喘不過氣,混亂中,一隻手忽被什麼人給牽了過去。她一駭,心裏第一個念頭竟是:誰膽敢非禮本欽差!
她慌忙就要使力掙脫,卻先一步被這人掩到了身後,抬眼一瞧才發現,原是真欽差來了。
陸時卿面向眾人淡淡道:「我的小廝醫術不精,方才只是僥倖治了這位老丈的傷。再有一刻鐘,數十石口糧及一眾醫士就會到舒州城了,還請諸位在城中沿道臨時搭建的避雨棚耐心等候。」
誰是他小廝啊。元賜嫻暗暗腹誹一句,卻見他轉而將目光投向了起先動手打人的那名門吏,認真思索了下,問道:「我不認得你,你是平王手底下做事的嗎?」
這話一出,原本一聽糧食來了,欣喜低語的流民們齊刷刷扭過頭來。
元賜嫻心裏暗叫一個爽字。
眼下這場鬧劇看起來小,實則事關重大。她人在車裏,聽見門吏的話就覺不對勁了。陸時卿並未着急進城,本就是安排百姓先入的,此人顯然受了誰的指使,欲意挑唆朝廷與百姓的關係。
在場的雖只是一小批災民,但所謂壞事傳千里,誰知往後情形將如何演變。天災臨頭,本就是人心惶惶,再被有心人一攪和,民眾揭竿而起,就成了大亂子。所以她當即下了馬車,阻止門吏殺人,不想叫陸時卿與朝廷吃啞巴虧。
徽寧帝的確不是個明君,但有人趁世道正亂,使出如此下作法子,不得不說用心更加險惡。
只是這事解釋起來並不簡單,一百句也未必摘得乾淨,元賜嫻未料陸時卿只用一問,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心裏頭突然對他生出幾分崇拜來,一時也忘了,她的手還躺在他掌心。
門吏顯然被問倒了,慌忙頷首道:「小人一介門吏,不曾見過平王。」
「那你見過我?」陸時卿看似很好脾氣地笑問。
他搖搖頭:「小人也未曾見過陸欽差。」
「既是如此,你何來膽子以我名義濫用私刑?」
這罪名扣得大了。門吏「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條腿抖個不停。
原本罵陸時卿的壯漢「呸」了一口,朝他歉意道:「陸欽差,對不住啊,老子罵錯人了!」
陸時卿竟然非常友善地對他一笑,指着就差尿褲襠的門吏道:「但他有一點說對了,朝廷不少你們口糧,你們推來擠去,是徒增亂子。」他說完,看向方才朝元賜嫻求醫的一名婦人,「您家小兒就是這樣跌跤的吧。」
婦人搗蒜般點頭。
陸時卿又看了眼地上的門吏:「你起吧,下不為例,好好安排他們進城去。」說完便不再停留,牽着元賜嫻往回走。
身後一眾百姓的眼光在兩人身上滴溜溜地轉。
他們村是不是太落後了,現在外邊欽差和小廝的關係,已經是這樣的了?
元賜嫻走了兩步,被後頭灼灼的目光一提醒,低頭一瞧,方才意識到陸時卿還牽着自己,不由心肝一顫。
了不得,她被未來帝師牽手了,這是走在一條通往人生巔峰的路啊。
元賜嫻激動得心跳有點快,斜目瞅陸時卿側臉,卻見他一本正經得彷彿只是順手牽了只羊,忍不住想叫他也波動波動,感受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粘膩潮濕的掌心,小聲道:「陸侍郎好像很緊張啊?」
陸時卿心中的白浪已經掀起千丈高了,面上則目不斜視淡淡答:「嗯,第一次瞧見這麼多百姓,是有點緊張。」
他就唬人吧。
元賜嫻模稜兩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裏還有點小小的羞澀呢。」
她語氣曖昧,他當然聽懂了,卻仍舊不動聲色作沉着狀:「哦,以後多見見就行了。」
元賜嫻心道他想得美,繼續拿暗語撩撥他:「百姓這麼可愛,您心裏是個滋味,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