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不好,她怎麼要輸了……
難怪陸時卿生氣,他這樣讓她,她都贏不了,豈非枉費他一片苦心。
她趕緊警醒着落子,不料卻回天乏術,救棋無門,一路節節敗退,全憑陸時卿頻頻相讓,才將她必輸的結局扭轉回來,勉強送了她一個平手。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問:「和棋了……該怎麼算呀?」
照理說,對弈和棋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但眼下,兩人的確陷入了一場永也無法區分勝負的死循環。
元賜嫻只道她神遊壞事,卻不曉得,陸時卿本就是奔着平手來的。畢竟主導和棋,實則比叫她贏難上一些。
他一推棋盤,皺眉道:「等入夜再說。」似乎未有再下第二盤的意思。
元賜嫻想想也是。像陸時卿這般死鴨子嘴硬,連肚子餓了都要口是心非的人,將相讓之舉做得如此明顯,哪還會下次,故而也不好多作要求。
這場暴雨持續的時辰果真不長,等兩人對弈結束已然止了,馬車便拐了個道,往事先挑揀好的,一塊可防山洪侵襲的平整高地駛去。
等到了那處,一切佈置完畢,拾翠給元賜嫻和陸時卿送來了及早準備的口糧,接着又與曹暗、趙述一道去安頓那幾名隨行的小吏。
四面未有遮擋的地方,眾人皆只拿蓑衣勉強避雨,只盼夜裏天晴才好,卻不料待到將要入睡的時辰,復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細雨最濕衣,如此情形雖不至惹來旁的危險,卻容易叫人受涼。
元賜嫻一看外頭,便不好意思故伎重施,拿以退為進的策略趕陸時卿出去了。
方才她已趁天晴做了許多嘗試,譬如想法子將另一輛馬車裏的物件搬到這裏來,叫他睡她的床鋪,她則去後邊擠,卻是丈量了一番,發覺那處實在不夠寬敞,叫她折着個身子躺一晚,還不如在外頭吃風舒爽。
陸時卿一直未開口做決定,忙着在她馬車裏頭閱看幾封長安送來的要緊文書。元賜嫻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擾他辦公,卻是困意來了,不得不主動問:「陸侍郎,您的‘再說’可有了結果?」
他執紙的手一頓,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記起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書,順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準備等會兒去外頭將就。
元賜嫻倒是點了燭也能睡着,卻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回想起他讓棋的事,更過意不去,躊躇道:「我還是等您的睡處有着落了再歇吧。」
她說完便繼續撐着眼皮捱坐在一旁,腦袋像小雞啄米一般,時不時往下一頓一頓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繼續陪他熬。
陸時卿今日幾番舉措,無非是利用了天時地利人和,意圖喚醒這丫頭沉睡許久的「良心」,但見她真上了當,卻又突然生出幾分不忍,尤其看她這副強撐的模樣,心軟了,計也就沒了。
半晌,他終於合攏了手中文書,抬頭蹙眉道:「你睡。」
元賜嫻面上擺手拒絕,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裏感懷也是真,但這「小雞啄米」的表象卻是假的。
她看了天上雲霧,預計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慮一番,已然做了決定,叫陸時卿睡在她馬車裏頭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叫他對自己生出足夠的憐意來,否則晚些時候,孤男寡女身處如此逼仄的地方,萬一他對她不軌怎麼辦。
見她如此堅持,陸時卿嘆口氣,起身掀簾道:「我出去了。」
來日方長,還是不急於今夜了吧。
元賜嫻卻「哎」了一聲,一把扯住他袖子:「陸侍郎。」
他回頭,垂眼看了看她攥在他袖紋處的蔥白玉指,呼吸一滯。她的確有扯他袖子的習慣,但這回卻與以往不一樣。
陸時卿略抬起些眼皮看她。這般情形,如此動作意味着什麼,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顯然是知道的,很快道:「您與我一道在馬車裏過夜吧。」
陸時卿略一挑眉,沒說話。他覺得她還有下文,默了片刻果真聽她繼續說:「不過您也知道,我阿兄阿爹特別凶,眼下拾翠也在外邊,這事肯定要給他們曉得了,我怕您回京被打斷腿,所以請您稍微委屈一下……」
嗯,他怕是會被元家人打斷腿的,而且是第三條。
陸時卿作洗耳恭聽狀。
元賜嫻躊躇了下道:「我拿根繩子綁了您,這樣回頭也好給家裏人有交代。」
「……」這丫頭還挺會玩。
陸時卿扯扯嘴角,似乎並不十分贊同:「不了,我睡外頭。」
她撇撇嘴:「您若淋病了,我過意不去……為了補償您的損失,您睡床鋪,我睡腳榻,我保證,除了阿爹阿兄那處,絕不宣揚此事,叫您落面子。」
她考慮得倒算通透,他回頭重新坐下,問道:「你確定?」
元賜嫻點點頭。
陸時卿便被一根布條捆了雙手,睡在了她的床鋪。當然,被褥換了他自己的。方才馬車被毀,曹暗及時搶救了那些物件。
元賜嫻則將她原先的被褥鋪在了腳榻上,熄燭后和衣躺下。
沒了燭光,馬車裏又是一片寂靜,外頭潺潺雨聲清晰可聞,細微的窸窣響動一遍遍拂過元賜嫻的耳朵,一直癢到她心裏去。
她方才將陸時卿的手綁得相當完美,使的是阿爹教她的無解捆法,本道萬事妥帖,終於得眠,卻不料起先十足的困意眼下竟會消散無蹤。
她心裏奇怪,明明上回在驛站面對他時尚且未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此番何故如此緊張。
興許是曉得了他那點心意的原因吧。她想。
元賜嫻久不成眠,無趣得翻來覆去,東想西忖,半晌,聽見陸時卿嘆了口氣,便如蒙大赦,問道:「陸侍郎,您睡著了嗎?」
陸時卿淡淡的聲音響起來:「睡著了。」
「……」
「您怎麼睜眼說瞎話?」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你動個沒完,叫我如何睡着?」他回道。
馬車裏不夠暖和,元賜嫻打個寒顫,擤了下鼻子,將自己裹得如同蠶蛹一般,只露了顆腦袋在外邊,笑嘻嘻道:「那咱們說會兒閑話。」
說她個鬼。陸時卿其實也後悔一時心癢,留在此處過夜了。天曉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亂動,於他是如何的煎熬。
見他不答,元賜嫻自顧自道:「陸侍郎,您去過江州嗎?」
這問題倒叫他轉移了注意力。兩人此刻所在的蘄州與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鄰,她之所以問這個,怕是觸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個馬車,卻想着別的男人。陸時卿心裏「呵」了一聲,嘴上平靜道:「去過一回。」
「何時去的?」她追問。
「昨年春,你隨滇南王進京受封之時。」
元賜嫻一愣:「我在宮中行冊禮的那日,您不在長安嗎?」
「不在。」
這就怪了。既然陸時卿當初未曾見過她,此前漉亭初遇,怎會一眼認出她來?她剛欲出言詢問,卻聽他搶先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元賜嫻到底有些心虛,稀里糊塗答:「哦,聽說這時節,鄱陽湖的螃蟹特別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