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見他料准了對方不會再回頭,元賜嫻就背對他躺了下去,重新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黃昏,她隱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來了,睜眼就見陸時卿已然穿戴齊整,手上拿了一身乾淨的衣袍,似乎正準備叫醒她。

見她自己睜了眼,他便將衣裳遞給她:「換好了出來。」

元賜嫻瞅了眼窗外,見兵卒們一個個都十分老實地背對此處,就安心穿戴起來,拾掇好了推門出去。

陸時卿聽見身後動靜,扭頭看她,道:「我已傳信給你阿兄報平安,但商州封鎖了,你暫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馬一時半刻也趕不來。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擱在這裏。」

元賜嫻撇撇嘴「哦」了一聲:「那您去忙,給我找個地方落腳就……」

她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所以你隨我一道南下。」

元賜嫻一愣,一時歡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陸侍郎?」

四面兵卒偷偷移目,向兩人投來曖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聲,低頭看一眼,示意她把拿開手,注意分寸,然後道:「只是權宜之計,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

天晚日暮,疾雨如注。

急驟的涼風透過窗洞灌入陳舊破落的驛站。頭頂一個驚雷炸響,將屋裏交纏的一對身影照得雪亮通明……

陸時卿在轆轆的車行聲中醒來,驀然坐起,盯着從車簾縫隙透進來的晨曦瞧了半晌,急促喘息。

眼前復又掠過夢裏一幕一幕——細嫩的小臂纏着他的脖頸,濕漉的烏髮如藤蔓一般,抓觸着他的胸膛,一路往他肩上攀繞。玉軟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擺,叫他四體百骸一剎酥碎。

琳琅雨聲里,骨騰肉飛,魂顛夢倒。

陸時卿怔愣了幾個數,低頭看了眼身上褻褲,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峻,露出了近乎震驚的神情。

已經是翌日了。昨日黃昏,商州刺史替陸時卿和元賜嫻作了安排,給兩人各置一輛寬敞闊氣的馬車,派當地兵卒一路護送他們去往鄧州。

車行一夜,約莫辰時,陸時卿叫停了車隊吃早食。

他確因耽擱了行程預備趕路,沿途都不打算進城,但也未到得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將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元賜嫻就從後頭馬車興沖沖跑下來了,端了個裝着吃食的青碧色玉盤,湊到他車簾邊喊:「陸侍郎,我能進來與您一道吃早食嗎?」

陸時卿一聽這脆生生的聲兒就炸頭皮。天曉得,在夢裏,她是如何拿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這能怪她嗎?不能吧。他得講點道理。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問:「為何要與我一道吃早食?」

元賜嫻如今是不敢隨便掀他帘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邊答:「馬車裏頭的婢女只會一個勁地阿諛奉承,實在太無趣了。我想找人說說話,您總不好叫我喊趙大哥吧?」

哦,那的確不能。趙述這個見色忘主的,今早還與他說,元賜嫻打了一個噴嚏,要不要替她尋醫問葯。

他拿一句「多事」打發了他。一個噴嚏罷了,還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聲「進」。

元賜嫻就撩開帘子進去了,面上堆滿笑意,將玉盤往他跟前小几一擱,坐在了他對頭。

陸時卿抬頭瞥了眼她扶在盤沿的手,見果真如夢中輕攏慢捻的柔荑一般模樣,不由心神一盪,繼而皺了下眉頭。

這個古怪的夢太要命了,簡直叫她成了一劑行走的銷魂葯,以至她眨個眼撩個發都成了對他的蠱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轉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盤裏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問:「你這盤裏的糕食麵點,怎麼都是一類一個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雙成對,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答:「她們給的吃食太多了,說這個是當地的名點,那個又是數年難得一品的什麼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樣揀一個嘗嘗。」她說完,見他不爽得連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別趕我走,我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難受了。」

見她抬手便要將一塊雪白的水晶餅塞進嘴裏,陸時卿忙出言阻攔:「慢點吃就行。」

元賜嫻張着個嘴頓住,正欲眼泛晶瑩,突然聽他道:「你阿兄今早傳了回信來,說倘使你有一絲閃失,就叫我血債血償。你噎死了,我賠不起。」

「……」

元賜嫻收斂了感動,撇撇嘴,低頭慢慢吃了起來,飽腹后與陸時卿閑話:「我方才剛醒的時候,見趙大哥拿了您一身臟衣裳去丟。您可是沒人伺候,將茶水灑了?」

陸時卿正放了勺粥到嘴裏,聞言猛地一嗆,險些失態,平復了一下,咽下后才低頭「嗯」了一聲,看起來竟有幾分心虛。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然後道:「您怎麼連茶水也能灑?莫不如這一路,我白日就與您同行,替您端茶遞水,夜裏再回後頭馬車裏去。」

其實商州刺史送了好些個婢女給陸時卿獻殷勤,都被他打發去了元賜嫻那邊。他平素就不習慣別人端茶遞水,因為嫌臟,一向自己做慣了,怎會沒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說不出,只好不解釋,直接拒絕:「不必了,消受不起。」

元賜嫻扒拉着小几湊他近一些,瞅着他道:「您就當我還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給我個挑釁……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吧,敬愛的陸欽差?」

她靠他這般近,眨着雙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說的還是從他嘴裏學去的話。陸時卿眼瞼微垂,神情到底一點點軟了下來,說:「就今日一回,下不為例。」

元賜嫻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

得寸進尺的「道理」她還是聽過的,能一道吃早食,就意味着能留在他馬車裏,能有一回,就意味着能有第二回。

她怎知嫌犯何時被捕,如此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合該將每一日當作最後一日,一時一刻都不放過。

但陸時卿是當真消受不起她的伺候,不過由她坐在一旁看他辦公罷了。一上午過去,等批示完最後一疊有關賑災事宜的公文,見她無趣得昏昏欲睡,他也生怕這無邊的困意蔓延給自己,便打算跟她說說話。

正好,他也的確有事問她。

他喝了口茶,緩了緩道:「昨日打頭的男子,身形可有眼熟之處?」

元賜嫻冷不防聽他開口,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回想了下道:「似乎沒有。」

「倘使這批人可能來自域外,你心裏可有數?」

元賜嫻擰眉道:「莫非是南詔?」

「此話怎講?」

「若說與我結了梁子的域外人,大抵就是南詔了,且這些人的暴虐手段也確實像他們的作風。可這太不可思議了。商州靠近京畿,已是我大周政治的心脈位置。南詔人怎可能這般來去自如?」

陸時卿笑了一下:「倘使有內應,為何不能?」

「您可是查到了什麼?」

他搖搖頭:「正因查不到,才覺是如此。」

昨日他跟對方說的那番話,不單是威逼退敵,更有試探的意思在裏頭。若他們真是大周人士,其實未必走得如此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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