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這回不比上次在浴桶里,彼時她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寬大厚實,濕了也瞧不出究竟,眼下卻當真一覽無餘。得虧她也曉得自己的相貌容易惹禍,出遠門便穿男裝,裹平胸脯,否則此刻的場面興許更「觸目」一些。
但饒是如此,陸時卿腦袋裏也已火星迸濺了。
他撇過眼,深呼吸三回,平復一晌,叫了她一聲。
元賜嫻沒答應。
他杵在原地躊躇半天,最終嘆口氣,揀起地上興許已稱不上衣裳的兩堆破布,想了想,找了處瞧上去乾淨點的,撕了一截布條下來,覆在眼上,在腦後系了個繩結,然後去剝她濕透的裏衣。
陸時卿竭力避免觸碰她的肌膚,等蒙眼褪下她身上的白衫,後背已然緊張得下了一層汗。剩下的裹胸布,他是當真下不去手拆了,只好暫且不管。
他吁出一口氣,又摘了她的襆頭,鬆散了她的髮髻,摸索了一下,拿起她燒沒了一截的外裳,就着略乾淨些的裏層給她擦頭髮。
頭髮得擦乾,不然等她醒來,哪怕沒染風寒也得鬧頭痛。
陸時卿動作得很小心,生怕碰着不該碰的,卻不料過分輕柔的擦拭伺候得元賜嫻太舒服了,這妮子睡夢裏若有所覺,竟然歪了歪腦袋,將他當成娘親似的,拿臉蛋蹭了一下他的手。
「……」這活沒法幹了。
矇著眼,凝脂一般涼爽熨帖的觸感明晰得抓心撓肺。陸時卿屏息凝神,覺得差不多了便草草了事,預備拿外裳給她將就蓋上。
為了蓋准,他不得不就着布料試探位置,不意在她腰間摸着了一處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一道疤痕。
他手下動作一滯,皺了下眉頭,有心弄清究竟,猶豫再三,沉聲道:「元賜嫻,蛇來了。」
元賜嫻沒動靜。
很好,看來是絕對不會醒了。
他便移開了墊手的布料,輕輕觸碰上去,發現這疤痕大抵是在後腰處,竟有三寸之長,近乎猙獰,當初應該傷得非常深。
他一怔,記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當夜,聽見她說的話。
她的確沒有說謊。
他霎時什麼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沒有了,像有一盆水從頭淋到了腳,心都是涼的,起身攥了她的裏衣,認真去烤火。
稻草鋪蓋不舒服,外頭又是連聲的驚雷,元賜嫻到底沒能睡久,醒來低頭一看,呆了幾個數,捂緊蓋在身上的破衣裳,連滾帶爬坐了起來,就見陸時卿正背對着她,坐在火堆邊烤她的裏衣。
她瞠目結舌:「陸……陸……」陸了半天也沒陸出個什麼。
陸時卿聽她醒來,心裏不免一聲嘆息,眼看衣裳就快乾了,原本可以深藏功與名的,這下麻煩了。
他沒回頭,將她的裏衣往後一丟,恰好砸准了她的腦袋:「穿上。」
「不是,等等……」元賜嫻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驚之下也沒了敬稱,「你給我脫的?」
「沒有。」他非常肯定地道,「是我幫你脫的。」
「……」有什麼分別嗎?
當然不一樣。「幫」是好心,「給」是禽獸,兩者有別雲泥。他依舊背對着她,挑起手邊一截布條,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賜嫻一時語塞,愁眉苦臉地低頭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彷彿十分正直的背影,剛欲再說什麼,突然聽見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很急,混雜了泥水飛濺的響動。
她一驚,飛快穿妥帖了裏衣。
陸時卿顯然也聽見了,知這驛站顯眼,如是對方殺手來了,絕無可能放棄查證,便沒打算躲藏,語速極快地問:「對方是誰,想要什麼,可有頭緒?」
這些事他早先就想問她了,見她實在累極,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賜嫻挑揀了最要緊的訊息答:「不清楚具體身份,但隊伍里有他們的主子。應當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
「待在這裏別動。」
陸時卿留了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門一剎,七、八名殺手馳馬而至,打頭的那個正是元賜嫻此前判斷出的,這些殺手的主子。
他下了馬,透過破敗的門窗,一眼瞧見了屋內烏髮披背,衣衫狼狽的人。
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時卿腳步一移,遮擋了身後窗洞。見他只是定定望着元賜嫻的方向,卻久未開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閣下竟還有閑心在此逗留。」
聽見這句,男子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陸時卿身上。
陸時卿負了手道:「早在先前,陸某便以鷹隼傳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閣下腳踩的這塊地界已被徹底封鎖,不出一炷香,臨縣千數守備軍便將趕至此地。您若抓緊撤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然,您也可以趁這一炷香的時辰殺了我。只是不巧,陸某眼下並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徵聖人的欽差,一旦我死在這裏,封鎖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屆時,包括十六州在內的山南東道都將成為囚籠一座,北面京畿亦會被驚動。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於是在與聖人為敵。如您非大周人士,」他說到這裏淡淡一笑,「便等於是在與整個大周為敵。」
「四海州縣,億兆疆土,這片王域,您踏得進來,卻未必走得出去。陸某就在這裏,挑釁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也在這裏,您想帶走她,不妨先殺了我試試。」
雨勢漸止,天光明朗了幾分,四面寂靜,窗柩上懸挂的水珠一滴一滴緩緩往下淌着,他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傳進屋子裏。
元賜嫻捂着衣衫,透過窗洞緊緊盯着他的背影。
等他說完最後一句,有那麼一瞬,她似乎不記得這個人是大周未來權傾朝野的帝師。只知他是陸時卿。
打頭的男子一動不動靜默原地,最終,往元賜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翻身上馬,打了個「撤」的手勢,策馬飛馳而出,一字未留。
陸時卿像什麼事沒有似的推門回來,見元賜嫻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眉梢一挑:「怎麼?」
她回了神,搖搖頭,不知何故覺得有點燥熱,沒話找話一般笑道:「沒什麼,就是覺得您特別有氣勢。」說完補充道,「穿着裏衣跟人對峙也特別有氣勢,特別叫人崇敬。」
陸時卿的臉黑了。
她最好期待對方是大周人士,否則他丟臉丟出國門,一定饒不了她。
見他走近,元賜嫻咳了一聲,拿破衣裳將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後問:「您何時放出的鷹隼,一炷香后,咱們就有救兵了嗎?」
他嗤笑一聲,在火堆邊坐下:「我哪來的鷹隼?」
元賜嫻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們當真殺了您?」
他覷她一眼:「如果他們不在意殺我,昨夜在河岸邊就該動手了。不過一筆算計,你不必太感動。」說完一指稻草鋪,「現在可以睡了。」
「既然沒救兵,他們發覺上當受騙,去而復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們還是趕路吧。」
「誰說沒救兵?」他瞥瞥她,「我沒有長翅膀的鷹隼,還沒有兩條腿的僕役?」
哦,這話是說,趙述已經去報信了,只是沒鷹隼快,恐怕所謂封鎖與支援都得晚一步。